二十三

    大学附属医院第三会诊室的空气凝滞如铅,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椭圆会议桌中央的投影仪射出冷白的光束,将程越复杂的脑部影像切割般投在巨大幕布上,不同颜色的标记线如同命运的蛛网,勾勒出异常活跃与诡谲抑制的脑区轮廓。姜浅柠坐在旁听席最边缘的阴影里,那是专设的保密协议签署区。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软肉,留下月牙形的印痕。一枚刺眼的黄色观察证别在她素色的衣领上,上面印着血红的“严禁发言”字样,如同无声的禁咒。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蝴蝶,不断在专家们凝重的、如同石雕般的侧脸和程越那过分平静的侧影之间仓惶游移。当她翻开会诊资料时,手指在《利益冲突声明书》的页角停顿——那份她三天前主动提交的、带着自我审判意味的文件里,冰冷地罗列着舅舅康源恩作为源恩药业董事长的职务,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心上。

    "请看冠状位fMRI(3T磁场强度,TR=2000ms)。"影像科主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调整图像,幕布上海马体CA1区的数据触目惊心——表观扩散系数降至320×10??mm?/s,如同干涸的河床,清晰地指向神经元损伤,"记忆编码任务期间,右侧海马体激活严重不足,如同一片死寂的荒原,但左侧杏仁核却异常活跃,如同燃烧的野火——这种极端的分离模式,非常罕见。"

    功能神经外科的齐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结合病史,我认为核心在于迷走神经刺激器与那场脑外伤的共同作用。"他调出程越锁骨下脉冲发生器的参数记录,数据流冰冷滚动,"电流通路可能因头部撞击发生微妙偏移,异常刺激了边缘系统这片敏感的雷区。"

    "但为什么只有人物记忆和情景记忆受损?"精神心理科那位年轻的女医生提出质疑,声音带着探究的锐利,"患者的程序性记忆、学术能力、逻辑推理完全保留,这更符合**解离性遗忘障碍**的核心特征——一种心灵的自保机制。"

    林教授突然插入,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目光如炬地锁住程越:"程越,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第一次在医学院癫痫发作时,谁在你身边?"

    程越的眉头骤然紧锁,如同承受着无形的重压,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顶灯下闪着微光。姜浅柠的心揪紧了,她看见他搁在桌下的手指神经质地微微颤抖,像是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握着某个即将彻底滑走的记忆碎片。

    "我...不记得了。"最终,他低声承认,声音带着挫败的沙哑,"但我知道是公开场合...因为后来...休学了三个月。"这个认知像冰冷的刀,切割着他作为研究者的尊严。

    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这个回答如同沉重的砝码,验证了那个最糟糕的猜测——程越记得抽象的事实骨架,却丢失了与之血肉相连的情感记忆和人物关联。

    "典型的解离性遗忘障碍。"精神科医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大脑启动了最后的防御,将那部分与创伤紧密相连的记忆单独'封存'了。"

    "胡说什么!"齐主任猛地拍桌,茶杯盖震得叮当响,怒气勃发,"这是实实在在的神经生理异常!不是虚无缥缈的心理游戏!睁大眼睛看看他的DTI成像!"他几乎是粗暴地调出新的影像,幕布上,胼胝体压部及穹隆纤维束上几处清晰的断裂如同触目惊心的伤口,"脑外伤导致的神经传导高速公路崩塌,再加上迷走神经这根指挥棒的异常拨弄..."

    争论瞬间白热化,如同战场。专业术语像淬毒的子弹般在姜浅柠耳边呼啸而过:"边缘系统谷氨酸能神经元突触可塑性受损"... "NMDA受体NR2B亚基异常磷酸化"...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代表着程越大脑中某处她拼尽全力也无法触碰、无法抚平的伤痛根源。她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无声地蓄满眼眶。

    "请允许我说几句。"

    一个沙哑而沉稳的声音,如同磐石投入喧嚣的激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坐在角落阴影里的神经内科老主任李教授缓缓起身,满头银发在投影仪强烈的光线下像一团沉静的银色火焰。会议室立刻陷入绝对的安静——这位年近七十的泰斗级人物,他的发言自带重量。

    "我们争论不休,都在讨论'哪里坏了',却没有人真正去问'为什么偏偏坏在这里'。"李教授步履沉稳地走到幕布前,激光笔的红色光点精准地钉在杏仁核那片过度活跃的区域,"迷走神经刺激的本意,本该是通过孤束核-丘脑皮层这条精密的通路,抑制这个情绪风暴中心的过度活动。但在程越身上,"他的激光笔骤然移向海马体那片死寂,"它似乎偏离了轨道,反而成了助燃剂,加剧了异常。同时,可能过度抑制了海马体齿状回颗粒细胞的神经新生——那是记忆新芽萌发的地方。"

    他调出一组冰冷而残酷的对比数据,曲线图触目惊心:"注意到这个趋势没有?每次我们上调刺激参数后,他的面孔识别能力测试得分就断崖式下跌。"激光笔的光点在数据和影像间移动,编织着残酷的因果链。

    林教授猛地坐直身体,像被电流击中:"您是说...治疗本身...成了加重他症状的推手?"

    "就像用高压水枪去扑救精密仪器内部的短路火灾,"李教授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结果不仅没灭掉火源,反而把整栋楼的电闸都淹了,切断了所有生机。2019年《Brain Stimulation》那篇里程碑式的论文,早就预警过这种可怕的非靶向效应。"

    姜浅柠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这个解释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矛盾的迷雾!为什么程越能解构最复杂的公式却想不起同门姓名?为什么刺激器压制了惊厥的惊雷却让记忆的星空碎成齑粉?一切都有了残酷而清晰的逻辑!

    "那么,关于受损记忆编码的重建,"李教授转向林教授,声音带着探询的重量,"目前有哪些理论上可行的干预靶点?"

    林教授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调出文献:"去年《Nature Neuroscience》提出的NMDA受体NR2B亚基Tyr-1472磷酸化调控通路..."他的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程越,"我们课题组设计的小分子化合物NX-17,在动物实验中初步显示出对海马体突触可塑性的显著改善作用。"

    一直沉默的程越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属于研究者的锐利光芒:"是那个靶向PSD-95/nNOS解偶联机制的NX-17?我读过预印本。" 作为研究者,他心知肚明,要获得"医生-患者"双重身份资格参与自身试验,必须通过地狱般的三级伦理审查特别听证会。

    会诊记录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将"考虑探索性临床研究同情使用"几个沉重的字眼敲入正式建议栏。姜浅柠的目光死死盯住程越正在翻阅的那本厚重的《神经药理学》,深蓝色的封面上,"源恩学术资助出版"的字样像烧红的烙铁——这本她亲手从舅舅办公室取来的文献,此刻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争论的漩涡再次形成。功能神经外科坚持优先调整刺激器参数是物理基础;精神科主张必须结合强化的认知行为治疗重塑认知;影像科提议需要每周一次高精度功能核磁进行动态监测...但最终,李教授那沉甸甸的学术权威和无可辩驳的逻辑链占了上风。

    "程越,"老教授突然转向一直如同风暴中心般沉默的病人,激光笔的红色光点在投影上画了一个凝重的圆圈。"你是林教授课题组的核心成员,对NX-17的药理机制、可能的收益与风险,比在座任何一个人都更熟悉——你怎么看?"

    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程越身上。空气凝固了。他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得如同暴雨洗过的天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作为这个研究方向潜在的临床研究负责人,我有责任去验证这个机制。如果我的情况符合入组标准..."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低沉而坚定,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我正式申请召开三级伦理审查特别听证会。"

    姜浅柠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特殊受试者审批需要伦理委员会全体成员投票表决。而她提交的那份《亲属任职声明》,此刻正被其中三位委员无声地翻阅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吐信。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齐教授的声音带着不容回避的沉重,他的激光笔停在程越最新的PET-CT图像上,左侧颞叶那片葡萄糖代谢显著减低的区域,在屏幕上闪烁着不祥的黄光,"这里,发作间期癫痫样放电的顽固起源点...如果NX-17药物治疗明确无效,且影像学和电生理均证实此为致痫灶,可能需要考虑..."他顿了顿,"手术干预的可能性。"

    "不行!"姜浅柠的惊呼被厚重的观察窗玻璃无情阻隔,只有离她最近的一个护士闻声困惑地转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林教授同步发出的、斩钉截铁的反对声在会议室里炸响。

    程越的反应却异常地平静,平静得令人心碎:"如果药物治疗路径被证实无效,我会考虑这个选项。"他忽然转向观察窗,目光如同穿透了厚重的玻璃壁垒,精准地落在姜浅柠泪眼朦胧的脸上。然后,他用只有他们两人懂得的手语,缓慢而清晰地比划起来:食指轻点自己的太阳穴,再稳稳地指向自己的心口——“我记得你”。这个无声的誓言,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但请给我三个月,"他的声音重新在会议室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我想先尝试NX-17的方案。给我一个战斗的机会。"

    林教授实验室的灯光在深沉的夜色中孤独地亮着,像茫茫大海上的灯塔。突然,“哐当”一声脆响撕裂了寂静!茶杯碎裂的声音如同惊雷,雪白的瓷片如同锋利的冰凌四散飞溅,滚烫的褐色茶汤在冰冷的地砖上迅速晕开、流淌,蜿蜒曲折的痕迹竟酷似人脑复杂的沟回。

    "想都别想!"林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眼镜后的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如同燃烧的炭火,"II期入组现在是冲刺的关键期!但双盲组的最终安全性数据还没锁库!潜在的风险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

    程越异常平静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最大的一片锋利瓷片,指腹感受着边缘的冰冷和锐利:"根据最新统计,37%的颞叶癫痫患者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情景记忆障碍,其中半数会在五年内发展为全面性的认知功能断崖式下降。"他将那片承载着愤怒和恐惧的瓷片轻轻放在实验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依据《赫尔辛基宣言》第17条,当研究者同时也是受试者时,其权益需..."

    "你是我的学生!是我最好朋友留下的唯一血脉!"林教授猛地拍向桌面,巨大的声响震得试管架上的玻璃器皿惊恐地叮当作响,"我答应过庆峰要照顾好你!不是...不是拿你去做第一个趟雷的试验品!"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

    窗外的树影被夜风吹得狂乱摇晃,在实验室洁白的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变幻莫测的皮影戏。程越沉默地从钱包最里层,那个紧贴心口的位置,取出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纸张边缘磨损起毛,泛黄的纸面上透出褪色字迹的轮廓。

    "我母亲去世前一周写的。"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珍重,"从没给任何人看过。" 他仿佛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林教授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伸出的手瞬间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程越将信纸极其小心地展开、抚平,然后轻轻推过冰冷的实验台。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亮了那些歪斜颤抖的字迹——有些笔画在中途突然扭曲、失控地拖长,如同心电图上的室颤波形,那是写字时突发的肌阵挛留下的、无声的痛苦印记。

    越儿: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妈妈可能已经分不清茶杯和药瓶了。但有些事,是刻在灵魂里的印记,永远不会混淆——你爸爸每天清晨帮我梳头时,总哼的那首跑调的老歌;你六岁那年,攥着攒了好久的零花钱,跑遍药房给我买来的那管止痛膏药,包装纸都被你的小手汗湿了;还有那年冬天,我们一家三口在初雪里堆的那个鼻子歪向一边、却笑得最开心的雪人。

    你爸爸总说,爱不是烟花般刹那的热烈,而是像他工作室里那盏旧台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亮着,驱散黑暗,带来温暖。这些年,他一次次放弃唾手可得的晋升机会,只为陪我辗转于各个医院复健;他半夜跑遍半个城市的药店,只为找到能让我少受点罪的止痛药;他再累再困,也从不肯让我看见他疲惫的样子...这些细碎到尘埃里的坚持,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珍贵万倍。

    妈妈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在钢琴大赛上捧回过多少奖杯,而是教会了你如何去爱,如何去守护。记得吗?你小时候总噘着嘴抱怨爸爸太宠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后来你发现了,他每次给我喂药前,都会先自己尝一口水温——爱就藏在这些笨拙又滚烫的细节里。妈妈希望未来的你,也能如同你的父亲一般,用这样的细节去温暖你心尖上的那个人。

    记住,越儿,生命终会像沙漏里的沙一样流逝,记忆也会像老照片一样褪色模糊,但真正活过、燃烧过的爱,是永恒的。就像你爸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这世上有些东西,值得你用全部去守护,哪怕粉身碎骨。

    永远爱你的妈妈

    "我父亲...他最后悔的,"程越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不是没有辞掉工作日夜陪护妈妈,不是花光了所有积蓄去尝试那些渺茫的新疗法...而是在妈妈还能清晰认出他、还能叫出他名字的时候,没有拼尽全力去创造、去留下更多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共同记忆。" 巨大的悔恨像黑洞般吞噬着他的声音。

    他抬起手,指向实验室角落那台静默的电脑。屏幕保护程序正无声地循环播放着一张张照片——他和姜浅柠在图书馆窗边共读一本书的侧影,在银杏树下并肩行走时被风吹起的发丝,在实验室熬夜后分享一碗泡面时相视而笑的瞬间...温暖的画面在冰冷的仪器背景中流淌。"现在,轮到我做选择了——"程越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直刺林教授眼底,"是冒险一试,抓住一线生机留住这些正在消散的光?还是眼睁睁看着它们,像沙堡一样,被记忆的潮水一块块冲走,最终只剩一片荒芜?"

    林教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转椅里,老花镜滑落到鼻尖。二十年前那场惨烈车祸的画面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瞬间将他吞噬——程父血肉模糊、却仍死死将方向盘打向自己的手;副驾驶座上,程母那被奇迹般保住、却布满伤痕的脸...

    "您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程越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发表了6篇探讨癫痫机制的SCI论文,引以为傲,却治不好自己脑子里这团混乱的电火;我能用仪器记录下姜浅柠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分析她的情绪波动,却可能在某一天清晨醒来,对着她熟悉的脸庞,脑中只剩下冰冷的陌生..."

    林教授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镜片后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泛着骇人的红。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你知道...对我来说,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程越抬起沉重的头颅,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研究癫痫整整三十年,耗尽心血,发表论文无数...却没能从死神手里抢回庆峰挚爱的妻子..."林教授摘下眼镜,布满皱纹的指节用力抵住突突跳动的眉心,像是要压住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痛苦和无力感。"现在,却要把他们唯一的孩子、我视若己出的学生..."他哽住了,深吸一口气,才发出破碎的声音,"亲手送进那个充满未知风险的试验舱...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无能为力!可偏偏...命运总让我一次次尝到它的滋味!"

    窗外,一只飞蛾被室内的灯光吸引,翅膀疯狂地扑打着冰冷的玻璃,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噗噗”声,像某种来自深渊的、无声的催促。

    程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重的空气、这无尽的悲怆都吸入肺腑,再化作力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淬火般的坚定:"林叔,您教过我,医学的进步,从来不是靠跪在神殿前等待虚无的奇迹降临,而是靠人咬着牙,一步步在荆棘丛中趟出血路——哪怕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血肉。我爸当年选择在最后一刻把方向盘打向自己,不是因为他想死,而是因为他相信...活着的人,能带着他的爱和希望,替他走完他来不及走的路,去看他来不及看的风景。"

    他挺直脊背,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直刺入林教授被泪水模糊的眼底:"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不是一件等待被牺牲的试验品。我是您的战友!您不是在牺牲我,您是在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为了我自己去战斗的机会!一个为了将来千千万万不再有孩子眼睁睁看着父母忘记自己名字、不再有爱人隔着冰冷的玻璃窗却无法相拥的机会!"

    林教授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将翻涌到喉头的酸楚和苦涩狠狠咽下。

    "如果..."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如果...出现了不可逆的副作用...如果..."

    "那就是我程越,对这个领域所能做出的...最后的学术贡献。"程越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至少,能为后来者排除一条注定通向绝望的错误路径。用我的数据,点亮一盏警示的灯。"

    林教授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这个他看着从呱呱落地的婴孩成长为优秀学者的男人。他想起程越第一次怯生生跟他进实验室时,眼中那纯粹的好奇光芒;想起他大二时在图书馆癫痫发作后,咬着牙、满头大汗坚持复健的倔强身影;想起毕业典礼上,自己亲手为他拨穗时,他眼中闪烁的骄傲和感激;更想起无数次,他在姜浅柠身边才会流露出的、卸下所有防备的柔软神情... 所有的画面交织成一张无法割舍的网。

    "三个月。"林教授最终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就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标准化的记忆测试没有显示出明确的、持续的改善迹象..."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即,无条件退出试验!——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实验小组和伦理委员会...都点头同意。"

    程越郑重地点头,如同接受一项神圣的使命。他小心翼翼地将母亲那封承载着无尽爱意与嘱托的信纸,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重新折好,放回贴近心脏的位置。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姜浅柠静静地站在门口。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托盘,目光扫过一地狼藉的陶瓷碎片,扫过林教授通红的眼眶和程越脸上未干的泪痕,瞬间明白了一切。无声的悲恸和了然在她眼中弥漫开来。

    “伦理委员会刚刚批准...由我担任独立观察员,”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仅负责记录程越的生理指标和主观感受。”她将托盘轻轻放在旁边的生物安全柜里,动作带着一种仪式感,“但不得接触任何核心药物数据...和具体的治疗方案。” 这是她争取到的、最接近他的位置。

    林教授的目光落在她胸前那枚崭新的、带着限制条款的临时访问证上,突然问道,声音低沉:“你舅舅...康源恩,他知道吗?”

    姜浅柠的手指猛地收紧,捏住了消毒液冰凉的瓶身,指节泛白:“源恩药业已经签署了严格的防火墙协议。我的名字...绝不会出现在任何与研究相关的文件、邮件或数据库里。” 这是她划下的界限,用沉默守护他。

    就在这时,程越手腕上的监测手环突然闪烁起刺目的黄灯——心率瞬间飙升至112次/分!姜浅柠如同条件反射般,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拇指精准而有力地按压在他合谷穴上——这是她经过无数次摸索,找到的能稍微平息他发作前焦虑性震颤的方法。

    林教授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一个眼神决绝如赴死的战士,一个姿态守护如最坚韧的盾牌。看着姜浅柠不顾一切紧握程越的手,看着程越在她触碰下逐渐平复的呼吸和心率,他突然彻底理解了程越那份近乎悲壮的决绝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不辜负这份沉甸甸的、以命相托的爱。

    姜浅柠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抱住程越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化作他的一部分,将他牢牢地锚定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世界里。

    "我会每天详细记录他的所有反应,"她抬起头,眼中噙满泪水,目光却如同磐石般倔强不屈,"一字一句,分秒不差。即使...我永远不能正式参与核心。" 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参与方式。

    程越低下头,长久地、珍重地吻着姜浅柠散发着熟悉清香的发顶,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存、她的气息、她的心跳,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骨髓里,成为对抗遗忘的最后堡垒。当他终于转向林教授时,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晶莹湿意:"谢谢您...林叔...为我破例。" 声音里是深深的感激,也是沉重的托付。

    老教授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假装全神贯注地整理着实验台上散乱的移液枪和试剂瓶,动作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仓皇。窗外的飞蛾终于找到了缝隙,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闯入这片凝重的空间。它绕着刺眼的顶灯疯狂地旋转、飞舞,投下巨大而变幻莫测的阴影,在洁白的墙壁和仪器上掠过,像一个不祥的预言,也像一个不屈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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