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宋清泠摇晃着下了出租车,关车门时被司机好心提醒,这才不至于又落下挎包。
她歪头冲司机挥手,一句“谢啦”还未落音就跟酒嗝撞了个正着,她没所谓地笑了一声,眼影和口红都有些花掉了,俩小时前精心捯饬的造型此时乱糟糟散在脑后,在司机小伙直愣愣地注视下,扭着腰慢慢悠悠地往城中村里走。
路灯稀稀拉拉亮着几盏,淡黄色的灯光铺在她前方。
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路边围着“正在施工,行人请绕行”的警示牌,一辆辆“搬家回收旧家电”的三轮车见缝插针停在人行道一侧。低矮的出租屋一栋栋齐整地挤在一起,像是拔地而起的墓碑,伫立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南方大都市。
而她拎着红色裙摆穿行其中,连背影也透出几分风情。
此时是2012年的盛夏,宁市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抬头能见到月亮,虽然四周蒙着一层毛边。不见星星。
在路口一家24小时便利店左拐往里直走,有歌声从楼上半敞的窗户漏出来。宋清泠也不由自主跟着哼唱:“全都是泡沫,只一刹的花火……”后半句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喉咙,没声了。
她第三次回头——一只野猫从墙边的下水管道那儿钻了出来,喵了她一声,好似在嘲笑她大惊小怪。
宋清泠眨了眨眼睛,正想喵回去,僵硬了一路的脑子不合时宜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她想起上个月这一片有个客家打工妹出事了,听闻也是单身独居,才刚满19岁,好巧不巧她那晚生病发烧,吃了药昏昏沉沉的,大半夜有人撬锁溜进来把她强.奸了。
她父母觉得丢人,死活拽着她不肯报警。后面不知道哪张嘴没捂严实,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
前几天宋清泠去买早餐,就碰见几个眼熟的收租婆边吃肠粉边说“人家为什么偏偏弄她,指不定就是她在外边勾搭上的”。
当时宋清泠掐着掌心忍住了,才没将手里端着的热豆浆泼她脸上。
冷风一吹,先前胃里张牙舞爪的红酒洋酒,此刻默契地收了神通,腿不晃了,头也清醒了。
宋清泠在潮湿闷热的狭窄过道里咽了咽嗓子,紧接着默默加快脚步进了单元楼。头也没回爬到六楼,掏出钥匙开门。
一进屋她就立刻关上门反锁、挂上安全锁,伸手把鞋柜前边的两把实木椅子搬过来,紧贴着门后抵着,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用胶布堵住的猫眼,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在门后竖起耳朵站了好几分钟,确定外面楼道空无一人,宋清泠才两脚踢掉高跟鞋把浑身发软的自己摔进沙发,仰面望着天花板发呆。
昨天尽陪着客户喝酒了,白瞎了那一桌子山珍海味。提到喝酒她又有些愤然,拼了老命灌下去,到最后还是没能签下合同,白白被姓肖的摸了一晚上大腿,真他妈晦气。
片刻后宋清泠撑着沙发扶手爬起来,想去冰箱搜刮点吃的,结果就刮出来半袋过期的豆沙面包,和半罐吃剩下的已经发毛的八宝粥。
她面无表情拍上冰箱门,转身一股脑儿扔进垃圾桶,又面无表情地飘去卧室拿睡衣洗澡。
温热的水迎头浇下来,卸妆后的脸像脱离了五彩斑斓的面具,白净、疲倦,那双平日里总含了三分笑意的凤眼慵懒闭着,热气蒸上脸,有些发红。
那人据说是北边流窜来的,有案底,好像还背着人命。专挑独居的年轻女性下手,越是年轻漂亮的,越容易被他暗中盯上。
想想自己今年都27了,奔三的打工妹,一时竟有种诡异的感觉,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恍然。
宋清泠自嘲地勾唇笑了一声,两手兜着水胡乱搓了搓脸。
下一秒,她忽然扭头望向那扇巴掌大的窗户——因为要洗澡,她特意推开了一条缝通风。此时此刻却感觉有一双眼睛正从某个方向直直盯着自己,顺着她的后背腰线一直蜿蜒向前,像被某种黏腻的大型软体动物缠上,扼住她的呼吸。
宋清泠抑制不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紧接着一条胳膊穿过水雾“嘭”地拉紧窗户,指甲来回刮了几下玻璃上的防偷窥膜。心里清楚这是贴在里边的,外面根本撕不下来,手上却神经质地反复抠着确认。
匆忙洗了个头宋清泠便回房躺到床上,习惯性地留一盏小灯。强迫自己闭着眼睡了一会儿,感觉到心跳仍然有些失控,她只能打开顶灯。
啪——
天花板上的黑影消失了。她终于能慢慢放松下来。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她才提着大袋小袋下楼。刚下到四楼,有脚步声从底下传过来,她无意偏了偏头,视线越过楼梯扶手往下看,脚步没停。
对方仿佛有所感觉,也可能是凑巧抬头,两人的目光隔着漂浮的尘埃,在明暗交错的狭窄楼道碰撞。
也不过短短一瞬。
男人估摸三十几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棉质T恤,下身是一条水洗蓝宽松牛仔裤,衣服一看就是反复清洗过很多次,肩膀的线头都跑出来了。头发有点长,刘海正好遮住上眼皮,下巴的胡茬看着颓废又性感。
宋清泠紧了紧手上的垃圾袋,随着男人走近,她顿在原地,礼貌地想等他先走,免得弄脏他的衣服。后者却侧身示意她先行,但没再抬头看她。
扔掉垃圾后她用纸巾擦手,没忍住抬起头,望向出租屋的外墙瓷砖,视线停在不知道哪一层。
是谁家的亲戚?还是新搬来的邻居?看着挺面生。
在公司忙起来就没空想东想西、疑神疑鬼了。今晚还有个大客户要维护,宋清泠提前找行政部门登记,挑了盒陈年普洱,去卫生间补了个妆就笑容满面地离开写字楼,奔赴饭局。
普洱茶无人问津,各种颜色的酒水挨个转了不知道多少轮。
坐在宋清泠左边的中年男人,连锁美容院的李总,自称今年刚满40岁,笑起来一脸褶子。他点了根烟,对着宋清泠美艳的小脸吹了口烟雾,桌底下,肥厚的手掌又一次掐了掐她的大腿。
宋清泠在心里问候了一圈他祖宗,面上仍端着温温柔柔的笑,听见李总用一口流利的港普夸她:“阿泠这张脸啊,一看就知道是原装的,是真的漂亮。”
“系呀!不是假的。”桌上的另一位总,笑眯眯地将宋清泠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宋清泠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听过太多人夸赞,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别出心裁的,好在她八面玲珑惯了,绝不会让客户的话砸地上。
“哎哟,要不怎么说李总好眼力呢!”她主动端起红酒杯,避开另一只摸过来的手,“您看下季度‘丽芙’的广告投放要不要增加预算?”
李总也不直接答应,但也不会拂了美人面子:“你们看阿泠这脸,多适合放在大荧幕啊!我早说让你做我们‘丽芙’的模特啦。”
通常下半场宋清泠都会找借口溜走,老总们要去洗桑拿做保健,一手搂着一个妹妹仔,另一只手则举着手机应付家里那位。他们也不止一次明示暗示过宋清泠,小费随便她签,她不需要计钟,他们上赶着哄她高兴。
等她装疯卖傻瘫进出租车后座,堆在眉眼间的笑瞬间褪去,脸朝向车窗长长地吐了口气。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白天在楼道里无意间碰上的那个男人——那双眼睛。
该怎么形容呢?
宋清泠一个理科生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比较准确的描述:好像盛夏夜里月光下的一汪幽潭。
二十分钟后,她见到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宋清泠从出租车里下来时右脚没站稳,踉跄了一下,被前方伸过来的手臂及时扶住。手掌宽厚有力,手心有茧……是男人的手。
她立即抬头,一眼就辨认出来,诧异道:“是你啊。”
男人点头算作回应,确定她真的能自己站稳后才松开抓着她手腕的手。
显然,对方并没有同她交谈的兴趣。宋清泠淡淡一笑,也不过多纠缠,抬脚就走。
男人默默跟了过来。
宋清泠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余光滑向斜后方,影子缀在身后,不断逼近。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原本搭在包包前边的手也悄然一动,毫不迟疑地挑开锁扣。
男人走到和她并排的位置,中间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谁也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好像真的只是碰巧在这条路上同行。
高跟鞋踩过地上的树叶和塑料袋,“噔噔噔”打着节拍。
到了住的单元楼前,男人率先停下脚步,终于将视线投向宋清泠,后者也偏头看向他,一副大方坦然的模样:“不上去吗?”
“我还有点事儿。”
冷不丁收到一句回应,宋清泠一愣,男人的目光已经越过她落在那扇刷着绿漆的防盗铁门上,又抬眸扫了一眼角落里蒙着灰尘的监控。
宋清泠用钥匙开门,独自上楼。楼道的感应灯敷衍地亮着,那道沉默的影子没有再追上来。
进门后她立刻关门落锁,靠着墙重重喘气,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松开攥了一路的右手。
小刀在她手心压出几道凌乱的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