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场雨,早上起来地上还有些潮湿。巷子里的早餐档老板正把桌子塑料凳搬到外面,挑着菜篓路过的阿婆热情挥手,同她道一声“早晨”。
宋清泠是最早一批到公司的。总监看到她意外地有了好脸色,例会结束后点名让她过去办公室,将抽屉里好不容易求来的邀请函扔给她。
“我打听过了,李嘉恒压根儿就没跟‘极光’的人接触,这次酒会我们‘云众’也在他的邀请名单上,清泠,你应该懂李总的意思吧?”
被问的人只是点头笑了一下,没接话。
总监抬脚走到她面前,堪称亲切地拍拍她的胳膊:“你今天可以提早下班,回家换身漂亮的裙子,好好打扮一下。”
宋清泠捏着手上这张硬质卡片,微笑着一步步走向办公室大门。
“你就不好奇金字塔尖的风景吗?”总监站在窗边俯瞰楼下风光,还是觉得风景不够美。
金字塔尖啊,你得先有本事爬上去,然后还得保证自己不被人推下来,摔成一滩肉泥。
她宋清泠虽然天生反骨,但向来拎得清,她可没命做这种金字塔尖看风景的白日梦。
摩天大楼,倒是可以考虑。
那晚她主动敲开了阁楼的门,可最终却没能踏入一步。
一个连凶宅都不惧的男人,是他自己本身就是厉鬼,还是他亲眼目睹过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
打车到酒店大堂门口,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的门童上前替她拉开后车门。宋清泠瞬间绽放出得体的笑容,踩着高跟鞋款款踏入二楼会所。
在一群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老男人堆里周旋过一遭,最后实在是忍受不了包包里不断震动的手机,躲去洗手间回电话。
对面照旧是要先骂上几句,再切入正题——
“郝家同意了,不过他们说要20万的彩礼,一分都不能少!”
宋清泠皱眉:“我上哪给你们弄20万?”
“什么你们我们的,有为是你弟,你这个做姐姐的不得为他出点力啊?”吴萍女士,最热衷于揭她亲闺女的伤疤,“你别忘了,你弟那只耳朵是怎么聋的。”
她记着呢,每一天都不曾忘记。
“呵,所以我当初就应该站着不动,活活被我亲爹打死,对吧妈?”
“宋清泠!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是吧?我可是听清月说了,你那些客户出手都很大方的,人家给你买房你居然不要?你个瓜娃子,那不是白白被人占便宜啦?”
宋清月,她亲爱的堂姐,和她同公司、同部门、同职位。样貌身材都不如她,可是人家已经在宁市拥有了两套房子。
“要不怎么说,堂姐夫大度呢。”咬牙丢下这句,宋清泠就厌烦地挂断电话。
等她折回大厅,酒桌上立刻有人冲她招手:“阿泠,李总说了下季度再增加20万的投放预算。”
宋清泠笑盈盈地走到李嘉恒身旁,去拿酒杯:“李总,之前是我不懂事……”
“诶,我跟你们陈总监开个玩笑嘛,他居然当真了。极光算个什么东西?哪能和阿泠你相提并论。”
李嘉恒一双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此时更是殷勤:“今晚大家高兴,20万哪里够。”他伸出四根手指。
“果然是美人一笑值千金呐。”旁边立刻有人吹捧。
宋清泠还有点懵,李嘉恒肥厚的手掌已经贴了上来,搂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再然后,那只手就一点点摸进了她的裙底。
耳边是他意味深长的声音:“多的20万是给我们阿泠的零花钱!”
一张卡塞进她掌中。
快到凌晨两点宋清泠才从酒店下来,一头长卷发凌乱散着,口红花掉了她也没心思去补妆,头晕脑胀地看看四周,正好一辆亮着“空车”的出租车从喷泉那边驶来,缓缓停在她前方。
宋清泠拎着小包坐进后座,仰靠着椅背缓了缓,车子已经发动,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后知后觉自己还没跟司机报地址。
眼看出租车即将开到路口,一辆黑色suv踩着油门从暗处滑出,悄悄跟了上去。
出租车平稳行驶在宽阔的柏油路上,司机戴着棒球帽,沉默不语,车厢内有股淡淡的烟味,可能是前面的乘客留下的。
宋清泠整个人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然后在某个时刻,她突然睁开眼睛,脑子稍微清醒了些。
窗外掠过大片树影,视线望出去很难搜寻到建筑物,这是司机开错路了?宋清泠本能地抬眸去看驾驶座的方向,却发现司机也正透过后视镜观察自己,她不确定两人的视线有没有撞上,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需要保持冷静。
别慌,你还有机会。
宋清泠努力调整呼吸,试图掩盖逐渐紊乱的心跳,紧接着她用手捂住嘴,脑袋压低了些,一副喝多了酒十分难受的样子:“师傅,我想吐,麻烦停车。”
嘴里醉醺醺地嘟囔着,又伸出另一只手急切地拍了拍副驾驶的椅背,大有你要是敢不停车,我就吐你一脸的架势。
司机倒是颇为沉得住气,腾出手在扶手箱里瞎摸了一通,被他找到一个塑料袋,二话不说就把里边的东西倒出来,接着将空袋子往后递。
“小姐,这边不好停车,用这个吧。”
宋清泠:“……”
她在心里飙了句脏话,不会真的被那两个死八婆预言了吧?
察觉到那双阴冷的眼睛又一次飘向她这边,宋清泠立刻把脸埋进塑料袋。对于醉酒她可太有经验了,呕吐起来的声音跟真的一样,特别能刺激人的耳膜。
同时,一只手偷偷摸进包里,迅速攥紧那把小刀。
司机余光瞟向左侧后视镜,忽然一脚油门踩到底。宋清泠身子惯性地往前扑,塑料袋在她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后背都是冷汗,嘴里还得配合着说一句“师傅你开慢一点”。
在司机第二次分神注意后方跟着的尾巴时,宋清泠成功解开了安全带扣,右手摸到车门把手,用力一拉。
一道白光刺入眼中,宋清泠眯起眼适应了一会儿,呼吸间嗅到冰凉的消毒水味,她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打量四周,确定自己是真的在医院病房。
她脑子很乱,也很痛。
不多时走廊外面有脚步声蔓延到病房门口,“啪嗒”一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触碰到那双熟悉的眸子,宋清泠意外又不太意外,看着他走近床头,俯下身,脸上有很明显的淤青和血迹,嘴角也破了皮,望向她的眼神居然有几分陌生的温柔。
“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怔怔看着,忘了回答。
顾迟张开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神色一变,抬腿就要去叫医生,宋清泠终于出声。
“那个时候,顾迟……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顿在原地,静默了好几分钟,才转身重新对上她的目光。
三小时前——
“顾迟,你确定他会在今晚动手?”
“我不确定。但他一定会再对宋清泠下手。”顾迟点了根烟,眼睛紧盯着前方酒店大堂的位置。
秦阳嘴里也叼着烟,说话有点模糊:“行吧,今晚的抓捕行动上头已经批了……”
“秦队!”顾迟截断他的话,“给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线人,我自然也有我的人脉。搞情报就得要野路子,这方面我可能比你们更专业。”
对面笑骂了一声:“是,当初你要是肯进市局,这队长的位置还真不一定是谁坐呢。”
顾迟手伸到窗外,笑着抖了抖烟灰。
“六年前的那桩案子,周诚在警方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这应该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所以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宋清泠。前几次他都没能得逞,他迫切想要复刻当年的胜利,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光辉履历上有一丁点儿瑕疵?”
周诚是个追求完美的病态极端主义者,他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论是对警方,还是那些他狩猎的目标。没准他每天都在吐槽,刑侦大队这帮饭桶怎么还没把他抓到?
凌晨1点48分,酒店大堂门口终于再次出现宋清泠的身影。顾迟掐灭烟头,扣好安全带,看着她脚步不稳地钻进后座。
出租车离路口不到一米,顾迟对着耳机那头报了个车牌号:“目标出现……他应该想走滨海大道,不过今晚红树湾那一段临时封路了,我猜他应该会从下面绕过去……让你的人先别截停,尽量让他往郊区开。”
周诚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要是提前激怒他,宋清泠会很危险。
顾迟跟车很有一手,始终不远不近。直到过了梅龙路,出租车忽然开始疯狂加速,他眼皮一跳,看着前边的后车门被推开,一条胳膊荡在外面,下一秒又被人死命给拽了进去。
方向盘脱手,出租车开始失控,轮胎在水泥地上碾过刺耳的划痕。
“A组B组就位!行动!”
巨大的撞击声,枪声,惊动了一群不知名的飞鸟,凄厉的叫声盘旋于上空。
周诚反扭双手被人死死摁在地上,奋力昂头去看顾迟,鲜血混着玻璃渣糊了他满脸。他慢慢笑了,表情挑衅又嘲弄,然后越笑越大声,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凸起,像只疯癫的怪物。
顾迟喘着气握紧拳头,手指头几乎都要嵌入掌心,他看着周诚被押上警车,便也上了秦阳的车一路跟到刑警大队。
下车后他却没再往前走,就站在台阶下,遥望着顶上中央的警徽,眼角微微泛起一抹灼热。
原本已经走出两步的刑警队长也默默收住脚,扭头看了一眼,继而转过身:“不进去听下审讯?”
顾迟闭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摇头道:“不了。我怕你们还没开始审讯,就又多出一桩命案。”
“顾迟……”秦阳抬脚走到他跟前,“今晚我们会连夜审讯,一定给你、也给她们一个交代。这狗日的这次跑不掉了!”
六年了,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
然而对于那些比厉鬼更可怕的人,死亡,堪比饶恕。
顾迟有些恍惚,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
秦阳沉沉地注视着他,喉头也禁不住哽咽:“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先去趟医院……再回海城,去看看小蕊。”
这些年支撑他一次次咬牙站起来的动力,就是亲手抓到凶手,替夏安蕊报仇,讨回公道。哪怕是迟来的公道。
他的小蕊,永远停留在了2006年的那个雨夜。
提到夏安蕊,秦阳拧眉沉默下来。他看过那一年的卷宗,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浑身遍布掐痕、勒痕和刀伤,下边撕裂,最致命的一刀在腹部。鲜血好像浸透了整张床单,花蕊似的,缠绕住她。
好一会儿他才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固执地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么?顾迟笑着摇头,确实还没想过。
“这些年,你辛苦了!”秦阳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没多久顾迟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秦阳沙哑的声音:“顾迟,要活着!”
这个世界,总会有阳光照不到的隐秘的角落,但是啊,太阳终会升起,是吧。
没有人回答他。
有些答案和真相一样,裹着经年的鲜血与白骨,在这漫长又漫长的岁月,只为了熬一个天亮。
宋清泠侧头对着窗户看了好一会儿,隐约感觉到好像天快亮了。缓了缓神,她才轻声问道:“有她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之前掉过一次,后面就不敢再放身上了。”顾迟移开目光,“什么时候发现的?”
宋清泠没什么精神,却还是因为他这句话弯了一下唇角:“可能是……你看着我的眼神,很像是在透过我,怀念着谁。”
三天后,宋清泠去火车站送顾迟回海城。
她胳膊和膝盖上的擦伤还没愈合,额头贴着纱布。穿一身简单的白裙,长发绑了个马尾,白净的小脸脂粉未施,和他面对面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相顾无言。
广播一遍遍通知可以开始排队检票了,两人站在队伍末尾,顾迟仍然拎着他那个破行李袋,他低头盯着宋清泠微微泛红的眼尾,喉结上下滑动,最后也只是无声笑了一下:“你今天这一身很好看。”
宋清泠目送他检票进站,直至彻底消失在她眼里。
她独自在火车站待了很久,后面两条腿都站麻了才垂头走出大厅,上了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中途她跟着人下车,漫无目的地走。菜市场、公园广场、大马路。她只想待在热闹的地方。
走到华灯初上,宋清泠终于停了下来,靠在店铺走廊一侧的柱子上,摸出那包红塔山,点一根烟,安静抽着。
店铺的大门敞开了半边,里面正播放着一首怀旧歌曲——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她夹着烟偏头看了一眼店内,才意识到这是一家音像店。
一根烟抽完,她摁灭烟头,潇洒又孤独地走进人群。
火车上,顾迟从口袋里翻出钱包,里面夹着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约摸十六七岁,穿一身素雅的白裙,扎着两个麻花辫,发尾的皮筋上各自缠了一朵栀子花。
栀子花绽放着,她也盛放着。
这张脸和宋清泠极为相似。
顾迟盯着看了许久,指腹慢慢摩挲过女孩的笑脸,眼前又浮现出她雀跃的身影,从二楼一路小跑到院子里,钻进他怀中。
“阿迟哥哥,我好想你啊!”
他合上钱包,低头吐了口气,手摸进另一个口袋,里面的烟盒不见了,打火机倒是给他留着。
顾迟难得愣了几秒,随后侧头看向窗外,似乎笑了一下。
又过了半月,这天宋清泠下楼吃饭,在楼道里碰见了一个青年小伙,擦身而过时对方冲她点了点头,抿嘴笑着,挺腼腆的样子。
门口有邻居在晒猫,宋清泠鬼使神差多嘴问道:“姐,刚上去那位谁呀?”
邻居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哦,今天刚搬来的新租客,就那间阁楼。”
宋清泠拎着垃圾袋,仰头望向单元楼顶。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阳光。
她穿一身灿烂的红色连衣裙,伫立在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