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晋临川辛中学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自杀事件,在同学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了解后才得知,一名高三即将迎来毕业的女孩儿被家人强迫休学去结婚,被逼得跳楼自杀。
这种事情在这座小城并不稀奇,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次会发酵得如此严重。
女孩成绩很好,还有一个特别好的伙伴,了解她们的学生说,两人本来约好了一起去外面上大学。面对家里的安排,她有过拒绝,但是不论怎么挣扎反抗都没有用,家里甚至以退学来威胁她,她求助了老师和亲人,却依旧没能改变家里的主意,只能妥协。
被带回家锁上一周后,再逃出来,她的身份已然变化,再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学生,而被禁锢上了一个中年男人妻子的身份。
离开那名为家的牢笼之后,女孩儿第一时间找到了自己的好友,两人在天台见面,无助地依偎着彼此,她们或许说过很多话,中途有过争执,也有过妥协,泪水布满两人的面孔,自由的羽翼被生生折断,面对着本该到来的美好却无能为力,怎么也不肯再活下去。
绝望的少女手牵着手,一同从教学楼顶坠落下来,轻盈地不像话,却在坠落的一瞬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血迹布满楼下的水泥地,炸开一朵浓烈的花。
而此时距离她们坠落点最近的一间教室,亲眼看着两道身影坠下,双眼猛地被红色占据的男孩儿,正是余槭。
小地方的老师说话都带着明显的口音,
窗外的凉风吹进来,有几滴温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儿,伴随着身边人的尖叫,他怔愣着,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粘腻的触感,甚至是温热的。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身边的动静反应过来,反胃的冲动涌上,他根本撑不住,俯下身去吐的昏天黑地。
余槭一连高烧了三天,沉浸在深深的噩梦中,身体因为高烧发烫,又因为梦境出了许多的冷汗,反反复复,直到第三天才慢慢清醒过来。
小诊所的病床并不舒服,窄小,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潮湿味道。
余槭从血迹斑斑的梦中醒来,一睁眼就被刺眼的阳光逼出几滴眼泪,他眨眨眼,强撑着打量周围,李女士坐在床边的小椅上,正趴在床头的桌子上打盹。
手背有些酸麻的感觉,他抬起来看了一眼,输液的针管扎在上面,透明的液体正缓慢地进入他的身体。
他怔着,好半天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梦,只觉得头疼欲裂。
想开口,嗓子却干得说不出话来,除了发疼发痒,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以外,没有任何反应。
“……小槭!你醒啦!”听到动静,李贺妍立马就从胳膊间抬起头来,欢喜地看过来。
“来,喝水喝水。”她小心地从床头的塑料杯中倒出一些水来,捧着杯盖,配合着余槭一点点喂着,生怕他呛到,再咳起来。
“还喝吗?妈先去给你叫一下大夫哈,让他来给你看看,哎呀可算是醒了……”她说着,放下杯子小跑出去,猛然起身还踉跄一下,惊得余槭最后的一丝不清醒也消失殆尽了。
嗓子的难受缓和了许多,他试着开口说点什么,却半天都没听到声音。
李贺妍带着大夫从门口进来,一眼就看到余槭慌张的模样,张着嘴半天连啊都啊出一句来。
“这个专业的叫什么应激障碍,好像是这么回事儿,这就是心理问题了,得去城里看看,这孩子情况有点严重了,我们这儿小诊所没合适的大夫做这个。”陈大夫把手里面的表格交给坐在对面的李贺妍,也忍不住安慰了一句,“贺妍哪,你也别太担心,小槭这孩子平时胆子大着呢,要我看,用不了两天就好了。”
李贺妍读过书,没来这儿小城市的时候,还是城里的大学生呢,能理解大夫说的应激障碍是啥,也知道这种病最难整,有可能一辈子好不了,也可能明天就好了,她只觉得天都塌了,精神疾病?那说出去人不以为是精神病吗?说不了话,难不成之后就是个哑巴吗?她孩子这遭的是什么罪啊,怎么别人都没啥事儿,就她家余槭,被溅了一身血不说,还发了三天高烧,现在又没法说话了,要是真的治不好……她不敢再想下去,强迫自己稳下来,红着眼眶抓住大夫的手。“陈大夫,这事儿你千万别跟小槭讲,你替我瞒着点儿,他要是问你就说是吓到了正常的,过两天就好了,别说这是啥心理疾病啊,我怕他自己多想。”
陈大夫另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也带着心疼和无奈,“这你放心,小槭就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都拿他当亲生的看呢,不告诉他,你也别担心,带他去城里看看。”
这下不去也不行了,学校那边状况还没稳定下来,找到局里也说会给她家孩子赔偿,这几天的医药费都包揽了,但要去城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去要这个钱,她孩子说不了话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李贺妍一辈子都要面子,不算多穷,多落魄,也是收拾的利利落落干干净净,出门都是体面样子,她家余槭也是这么养大的,这种状况说出去跟折了她腰骨差不多,更别说正年轻的孩子了。
坐在外面缓了好一会儿,李贺妍才振作起来,下楼买了饭,开门前又绽开笑脸,才敢进去对上余槭乌黑明亮的眼睛。
“来,看妈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她假装没看懂余槭期盼的目光,从一边拿了小桌子撑到床上,摆好饭菜,又把余槭扶起来,往他背后垫上了一个枕头。
余槭哪里不知道她这躲躲闪闪的是什么意思,眼里的光一下子就灭了,眨巴着就越发红起来,看着面前比平时丰盛许多的饭菜也没了胃口。
李贺妍作为他母亲哪有不懂他的意思,先给他夹了一筷子肉,才斟酌着开口。
“先吃饭,妈跟你说咱们这是咋回事儿。”她说着,余槭抬起头来看着她,没挂针的手从桌上拿了筷子,表示自己同意好好吃饭,要听她说明自己是什么样的情况。
这模样李贺妍最拿他没办法,心酸得不行,“你陈叔叔说了,咱们这就是被吓到了,你看你被吓到睡了三天呢,还发高烧,这说明脑子恢复的快,最慢的就是嗓子嘛,它还得缓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这段时间呢,咱们就让他好好休息,当然也不能一直不管它,咱们明天去城里,城里有很厉害的大夫,能帮你快速地克服恐惧,到时候它就好了,跟没事儿一样儿。”
余槭马上是高中生了,也不是傻瓜,能从李贺妍说的话里挑出关键的部分,只是不知道这个一段时间会是多久,要是一个月,不是要把人逼疯了,到时候就算好了,他还能说好话吗,这样一折腾,两三个月过去了,学校还有个英语演讲比赛,能赶得上吗。
就算余槭心里急得不行,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听了李女士的话就点了点头,埋头认真地把自己那份饭吃得干干净净。
看他好像真的没什么事儿,母子俩挂完这瓶水,收拾了一下就回了家。
“去城里不知道住几天,我们整理点衣服什么的,妈到时候找个房子,多住一段时间,刚好带你也在外面转转,咱们这些年还没怎么出去过呢。”应该说余槭从小到大都没出去过,十五六年了,他出生起就在这里,从前的所有记忆都能在这个小地方寻到痕迹。
他不能说话,回应的方式就是点头。李贺妍看他这模样哭笑不得,连忙给他倒水喝药,催他上床睡觉去。
这小房子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她装了两人的一些日用品和衣服,又收拾了一些吃的,带上家里所有的现金和存折,绑在一起装好,再直起身打量过去,这房子真是空的可怕。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余槭就从睡梦中醒来,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晕湿的痕迹,缓慢地想起来自己的状况。
他又试着说了句话,除了窗外清脆的鸟鸣,什么都没听见,余槭不信邪,又抬起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这下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他茫然地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恍惚中想到,自己现在完全是残疾人了,无法听到也无法开口。
不知道多久过去,余槭的视线慢慢被红色笼罩,他猛地惊颤一下,回过神来,死死地闭上眼睛,抖着手松开自己的耳朵。
等到眼里那浓烈的红散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时间还早,李贺妍从房间出来,看到余槭坐在客厅时还意外了一下。
“怎么头发湿了,洗澡了?”
她走进,自然地抬手探上他的脑门,嘴上责怪着,“你刚好一点,好不容易不烧了,就跑去洗澡,头发怎么不擦干,又要着凉怎么办,过来赶紧先把药喝了。”
余槭被她拉着手臂坐到桌前,李女士从桌子上的保暖壶里倒了杯水出来,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水已经凉了,又不让余槭喝了,拿了毛巾盖到他头上,跑去了厨房烧水。
余槭也是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他在家里固定的位置没找到毛巾,就陷入了迷茫,又说不出话问不了,只好在沙发上坐下,考虑要不要拿刚才换掉的衣服擦一下。
这时候李贺妍就醒了,好歹没让他把自己再折腾感冒。
去城里也不能落下学习,况且他马上就要考高中,不能松懈,就托人从学校把余槭的书本都带了过来,有些上面还带着红褐色已然干涸的痕迹,李女士自己过了一遍安检,才放心交到余槭手上。
找到房子,又去看了城里大医院的医生之后,两人算是暂时在城里安顿了下来,只是没曾想,这么一住,就是半年。
这半年里,余槭的心理治疗也从一开始的焦急,烦躁,竭斯底里,到夜里躲在房间沉默地流泪,妥协,笑着配合心理医生,日复一日地在母亲面前佯装不在乎。
李贺妍多么了解他,对他的状态了如指掌,心中同样痛苦不堪,她为了余槭试过许多办法,辗转换过很多工作,曾经看不上的,不肯放下自己的体面去将就的工作也做了,半年挣的钱就比上了之前拿出来的所有积蓄,只是像投进了一口井,那井像余槭的嗓子一样,半年过去,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余槭不止一次向母亲提出不要再继续下去,他一直很懂事,看着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不希望母亲再把钱都浪费在自己身上。
心理医生比普通的生病看病花钱要贵得多,心理药物也是,昂贵地让人病情都要加重了,这种负担压着余槭,他的状况不仅没好起来,反而还有下滑的趋势,记忆力也变得差劲起来。
不知道是第几次从心理咨询室走出来,李贺妍还没来得及从包里给他拿水杯出来,就被大夫叫到了里面交流余槭的情况。
这位上个月她们刚换的“高级心理咨询师”告诉李贺妍,经过这几次的谈话,他认为,余槭不是应激障碍了,这么发展下来,已经轻微自闭症了。
自闭症,又一个陌生的病,又一次缠上了她的孩子。
相比半年前,李贺妍冷静地不像话,认真听了医生的嘱咐之后,脸上表情不变地从办公室出来,神色如常。
回家的路上,她看着身边已经长得要比自己还高的儿子,眼底的无助和愧疚藏也藏不住,李女士自己要强了半辈子,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余槭小时候就很沉默,因为是单亲,比同龄人要懂事许多,长大点才偶尔天真可爱一些,像个孩子,这半年就变了,虽然还是懂事地装作若无其事,但他有多痛苦李贺妍是清楚的,没人比她了解自己的孩子。
他上个月就已经开始学手语,李贺妍发现之后,自己躲在房间里哭了许久,擦干眼泪才再次敲响他的房门,笑着跟余槭说自己服务的人员里也有用手语交流的,她也一起来学习一下。
就这样,两个人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样,自然地开始一起学手语,日常的写字交流也被手语代替。
刚开始余槭状态太差,李女士回原来的家里整理一些衣物,顺便去学校给他办理了休学,面对老师和同学的慰问和打听,她都一一表示了感谢和解释,只不过余槭无法发音的事情她依旧没有透露一点风声,直到现在,李贺妍还是自顾自地想给儿子留些体面,当时跳楼的两个孩子已经渐渐被大家当做一个饭后的话题,校园里除了三楼以上的窗户和走廊都加上了结实的栏杆以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那天回去,李贺妍好像突然惊醒了一样,再也没有从前那份傲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叫嚣,她要给余槭转学。从那所学校出来以后,李贺妍就觉得心口一直闷着无法疏解,直到下定要搬家转学的心思,才觉得呼吸顺畅起来。
于是从那开始,她着手准备起来,却跟余槭只字不提,挣的钱除了给余槭看病买药,怕他落下功课给他买学习资料,母子二人日常必须的花销,剩下的全都被她存了起来,一分也不肯多花,比从前的,苦的多,却总觉得好日子将近了,再苦也就一时了。
九月开学季,余槭该升高中了,但因为休学,没有去考试,只能等明年。
怕他在家里再憋下去要越来越严重了,李贺妍查了自己存折上不多的数字,咬咬牙回了小城,这半年治疗的病例和缴费清单都被她收得好好的,一笔一笔清楚明了,她说,她就一个要求,给她孩子转到市里去。
学生要转学对领导来说那都是一句话的事,他们要塞个人太简单,局里看了余槭的成绩,没多说什么,没一周,学校就定了下来,李贺妍还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捧着入学申请表,把局里上上下下都谢了一遍。
入学那天,余槭看着面前高耸的石碑,看着上面四个大字“有教无类”,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文字的力量。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特殊学校,专门教育他们这种……至少自己现在是……哑、聋、盲,抑或是残疾的人士。
让她们都意想不到的是,仅仅是两个月,余槭再一次尝试着说话时,居然就能够简单的表达单个简单的音节,这个进步让母子两个人惊喜地几乎要一天把之前所有的阴霾从家里驱逐出去了,李贺妍女士实在是太高兴,破天荒地买了市里年轻人都爱吃的路边摊,撒着各种混合调味料的豆制品,香气霸道地冲进鼻腔,充斥着整个房间,余槭刚拿起来,就被孜然的味道呛到,偏过头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引得李女士哈哈大笑。
余槭也禁不住笑,笑到眼里浮出细碎的亮光,才喘着气放松下来,忍住落泪的冲动咬了一口满是辣椒的串。
“呃……”只一口,他就被辣得立马放下了竹签,着急地从旁边拿起水杯,猛地灌一大口,还觉得不够,鼻子都被辣得通红,眼泪也慢慢聚集起来,这下是怎么也憋不住的,李女士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又好笑又心疼,连忙给他又是递手巾又是递水,好半天才静下来。
这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顿嘲笑,余槭难得孩子气地跟李贺妍“吵”了起来,咿咿呀呀的,李女士觉得好像回到了他刚学说话的婴儿时期,因为不争气的嗓子,他还一边嚷嚷一边飞快地打着手语,谁知李女士是一点不生气,反而越来越过分,笑得前仰后合。
这八个月以来萦绕在两个人心头上的浓郁雾气总算有渐渐散去的趋势。
环境对人的影响真的很大,又一个半年过去,余槭的状态几乎和平常小孩儿无异,尽管平时说话还是会有一些奇怪的音调,有时也会突然忘记该怎么形容一个东西,却也算是回到了正轨。
李女士和学校的老师都打心底为他高兴,咨询了半年的心理医生也觉得他竟然这么快就能适应,还慢慢地打开了心结,大胆地提出让余槭回到正常的学校去读书的想法。
“他现在状态恢复得很不错,完全可以应对正常的日常生活。”他边说着,手还搭在键盘上,啪嗒啪嗒地敲着,看余槭的治疗记录。
“不过为了防止他还是会有心理阴影,教室尽量不要跟之前的学校布局类似,位置也变化一下。”
坐在他对面的李女士连连点头,她也心有余悸,当时下班匆匆赶回来看到上半身都是血迹的孩子,她都吓得快要疯掉了。
如果让她再来一次,她怎么也不肯去找老师给余槭调个靠窗的座位了,她本意让他能够多开窗透气,不至于在室内闷着,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时常懊恼不已。
很快就是考试的时间,李贺妍特地在那两天请了假,打算陪余槭一起去新学校考场。
备考的时间过得很快,每天除了看书刷题吃饭,几乎看不到余槭做其他的。身为妈妈也不去打扰他,每天回来第一时间都是洗个苹果给他送进去,两个人各忙各的,忙到饭点再坐到一起,李贺妍会陪他说说话,陪他多练练日常的沟通。
余槭今天早上要了份新学校的资料,包括一些过去的试题,李贺妍下班后想办法找了收旧书的老板买了两本,回来就送到了他房间,这时候想起来问一下他。“今天看了新学校的题,会很吃力吗?”
她们报名的是当地最好的高中,初面试,招生办的老师看了余槭过去在普通中学的成绩后,连连点头,表示可以他们可以尝试冲刺一下,仅仅是这样,李贺妍就高兴的不行。
“看了一眼,没有特别难,暂时还可以理解。”余槭低头扒了两口饭,直到全部吞咽下去才继续说,“我夜里挑两套做一下,看能拿到多少分。”他从小在学习上就不需要李贺妍担心,不算特别优秀,却也聪明得紧,每次家长会都要被夸两句,鼓励鼓励,也不怪李贺妍对自己儿子很放心,她小时候读书成绩也不赖,基因就很好,再看余槭得心应手的样子,心里美滋滋地,颇有些沾沾自喜。
“儿子,天天吃苹果腻不腻味儿呀,妈过两天给你买点别的换换口味儿。”
这两个月家里的水果都被苹果包揽了,原因是李女士深觉十四五岁的年轻大小子得多吃点水果补充什么维生素,所以下班后在罢了市的菜市场转了好半天,买了一箱色泽很不错的苹果回来。
对余槭来说还好,毕竟从前李女士工作随性,不乐于挣钱,家里连苹果也很少出现,他又向来对口食不挑剔。“不会,你买的这箱苹果特别好,很甜。”
听这话李贺妍低头撇了撇嘴,但还是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说话也带着打趣,“你啊,就哄我吧,妈以前没收心,挣钱也不努力,现在妈能挣得多了,以后咱们吃好的。”
实在不用。余槭想开口,又止住了话头。
陪李女士唠叨了好一会儿后,才起身回房间接着做自己的事情。
他知道他妈妈这是又觉得对他不够好了,两人住在市里,虽然房子很小很偏,价格不贵,但每个月租金也有好几百,他现在状态好了,两个月去看一些心理医生,买各种药,一次又是几百块钱,等自己真的进了那个新学校,来回路上时间很长,只能住校,住宿费用加上学费和各种教辅,生活费,每个月又是一大笔花销。
李女士现在白天在一家连锁花店做工,夜里回家还会织一些方巾、花布,白天早起在站台附近铺个小摊。
她的辛苦余槭全都看在眼里,这一年多,李女士变化很大,以前生活得平平淡淡,她挣点小钱,两个人省省就够用,整个人状态松弛,加上她爱收拾,皮肤状态也好,看着还像二十来岁一样年轻,现在却忙的几乎没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每天忙的回来洗把脸躺下就睡过去了。
余槭不止一次提出他在家可以包揽家务和做饭工作,每次一提李女士眼睛都要红,不肯他动手。
次数多了,她还要拉着余槭认真地解释,让他专心学习就好,他们分工明确,余槭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余槭执拗不过,只能作罢,但偶尔李女士出门,他还是会走出房门,把前一天的衣服洗洗挂上,简单地收拾一下房间。李贺妍不愧是从大城市来的读过书的女人,深深地知道该放手让孩子做一些力所能及帮助大人的工作,发现之后也没有去责怪他,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妥协。
夜里十点多,余槭做完两套试卷,摸清了新学校的出题套路,这些天唯一的一点紧张也慢慢被抚平,对过答案改了一些题之后,他伸个懒腰,准备起身去洗澡休息,刚站起来身形一歪,立马俯下身用双手撑住书桌,摇摇有些昏沉的头,才想起来今天还没吃药。
他不乐于吃那些所谓的精神药物,因为有很多副作用,但不吃好像真的会出现无法预测的身体状况。
所以根本没按照医嘱,自顾自地把日常药当事后药吃。
等视线终于变得清明一些,他才伸手拉开书桌下的抽屉,从里面翻出来几片药,拿在手里出门去接水。
考试的时间转瞬即至,现在已经是八月份,地上的柏油路被晒得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到达学校门口,李女士不能进去,撑着伞在门口注视余槭的背影,他跟着指引走去考场,因为晒,一边走着一边往树下挪动,顺着撒下的阴影一点点向前,经过一个拐角后彻底消失在她眼前,这才听到周遭吵闹的声音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手心都是薄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紧张,抬头注视着学校门前巨大的门匾,看着上面长长的一串字,从头到尾小声地细细读了一遍,理善云泽高级中学,她又在心底默念,拜托你把我家孩子收了吧。
不知道门票的牌匾有没有听到她的心声,但就算听见也分辨不出来,这是云泽市中最优秀的高级中学,今天全部是来考试的学生,门外的家长和停放的车辆把周围一条街围的水泄不通。
交警在道路中间来回穿梭指挥车流疏通,热汗都来不及抹去,李贺妍随着人流往门口的树下挪了两步,打着的伞收了起来。
她百无聊赖地把视线从周围转到树干上,这里的街道上总是喜欢种些白杨,玉兰,彼时花期早已过了,抬头顶上都是绿叶,透着太阳光,脉络清晰地展示出来。
身边的几位女士正在闲聊,女人们就是这样,沉默时端得一幅孤芳自赏的模样,一旦对上眼神,或者哪位先开口搭了一句话,就能撇下伪装的面具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从当下的问题聊到孩子,家庭,自己最近的烦恼,抑或是家中的各种琐事。
果不其然,一段时间过去,李贺妍身旁几位女士已经颇有些相见恨晚,惊呼起来。
她离得近,听了一耳朵,无非就是你家孩子我家孩子,你家老公我家老公,好在自己没有这种烦恼,却也觉得微微有些聒噪,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站定下来,回头正对上一名打扮得精致贵气的女人。
那女人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刚从街边的车上下来,正要往校门口走两步,手里还捧着一束扎得极细心的花,李贺妍认得,她平日里在花店当季的花没不熟的,这一看再一想,却觉出点奇怪来。
恰巧这时女人也抬头,刚好对上李贺妍看着她手里的花微微皱着的眉眼,不知想到什么,挑眉向她走了过来。
李贺妍看她动作,心里一紧,暗道一声糟糕。
“您好。”
果然。
女人声音很轻,听来如沐春风,李贺妍担心自己方才的打量冒犯了这位美女,连忙点头回应她。
“您好,实在不好意思。”
听她这么说女人好像有些困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抱歉是因为什么,连忙笑着打断了她。
“没关系,您是来等孩子考试的吗?”
“是的,您也是?”见她点头,李贺妍颇有些意想不到地看过去,漂亮的脸蛋精致的妆容,打扮也年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居然已经有孩子了吗?
似乎明白李贺妍的不解,女人凑近一点,声音依旧很轻,却直接炸到李贺妍脑海里。
“我是后妈啦。”
看她一脸石化的表情,女人好像觉得特别有意思一样,抬起一只手来掩住嘴。
现在大家都这么坦诚吗,李贺妍想不明白,她再看向女人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但她好像完全不在意李贺妍有些反感的目光一样,依旧很开心。
“今天他爸爸在忙工作,我来接他回家。”她解释道。
这样,李贺妍勉强让自己理解了一些有钱人的想法,尝试着转移话题。
“要给孩子送花吗?这些花是很好看,但寓意都不太适合送呢。”扎的香槟玫瑰和满天星,很明显送爱人的花束。
“的确不合适。”没想到女人竟然连连点头,李贺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他爸爸买来送给我的,我特地从车上带下来,等下他出来一眼就能看到,气死他。”
李贺妍这下怎么也说不出话了,看着眼前语气透露出年龄果然不大的女人,心情复杂,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反复播放,这家人是什么……关系?
两人又站在树下等待了许久,考试已经结束,大门打开,就等孩子们出来了,好在后面的时间里女人好像看出了她的尴尬,后面没再说自己混乱的家庭关系,而是和李贺妍聊着插花。
这算是她擅长的领域了,一番谈话下来,不仅觉得意犹未尽,还深知自己从闲聊中学到了东西。
很快女人口中的“孩子”就出来了,相较余槭,这个男孩儿身材很高大,不过刚十五六岁就有一米八几,模样也帅气,颇有些英俊潇洒,气质也不同于周遭的孩子,自信沉稳。
李贺妍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面前聊了好半天的人叫什么名字,她刚顺着女人的视线看过去,男孩儿就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状态非常随意。
“沈可嘉,还不走,捧着你那臭花跟人家嘚瑟什么呢。”
他说完也没停留,连一个视线也没投给李贺妍,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留下两人,李贺妍尴尬地摸摸鼻子,沈可嘉没受影响,被孩子这样在人面前下了面子也没有任何异样,依旧是眉眼带着温和的笑。
“那么我就先走啦,对啦,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说不定要开同一个家长会呢。”
她说着从随身背着的提包里拿出当下最新款的智能机,李贺妍有些局促,她兜里只有一个简单得只能拿来通话发发短信的手机。
“你有号码吗,我记你一个。”
沈可嘉恰到好处地开口,打断了李贺妍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
“啊……好的。”
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电话和名字,她冲李贺妍摆摆手,道了别,直到她上车,随着车流消失在街道的一点,李贺妍这才偏头去看学校门口,只剩下寥寥几人,慢吞吞地挪近。
她一点也不着急,撑起手边的伞走过去,刚好看到余槭,他正从左边的大路走过来,梧桐树在两边向中聚拢,阳光从缝隙中撒下来,与上午不同的是,现在的光线强烈了许多,余槭躲避它的动作也明显不少。
等人走到面前,李贺妍没开口问他考得如何,而是问他中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下午还有一场,两人来不及赶回家,决定在外面下馆子,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余槭依旧是提不出什么建议,也没有任何想法,两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后,才决定遵循余槭今天的语文考试,跟着一个阅读里提到的广州美食云吞面,找个店钻了进去。
这边两人刚吃上,那边还在车上吵架,沈可嘉痛骂面前的男孩儿,气的不行,早就没有了当时在人前的温和。
“我能给你转过来,也能给你转回去!你还要跟我对着干?”
男生不为所动,抱着胳膊冷哼一声,语气嘲讽,“怎么,你威胁我呢?”
女人被他气的不想多说,恰好这时两人到家,她没等司机,自己打开车门气冲冲地下了车,甩上门撂下一句,“你有骨气下午就别考了,等你老子把你塞回去。”
杜峥没理,慢悠悠地打开车门下了车,跟在她不远的后面进了院子。
云川市不大,位置南也不南,卡在国内地图中间偏下一点,整个形状像一颗摊开的鸡蛋,而杜峥跟着沈可嘉来的这栋房子,就在蛋黄的中间,整个城市最中心的位置。
偏偏这片别墅区占地还不小,云川重要的人物,有钱有权的,都在这一片。
她能弄到这儿的房子,杜峥没意外,以他爸对这个女人的溺爱,她就是要市政府那块儿地,都得给调个政令下来。
杜峥进屋的时候,沈可嘉刚把花丢在沙发上,气冲冲地,连喝了不少水。
旁边的阿姨很有眼色,看她慢慢缓下来,恰到好处地递过来一个装好水的花瓶。
这个花瓶杜峥认得,他爹去年在国外给拍的,价值杜峥看不出来,但价格他实质地感受到了,毕竟花了三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