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炎住处内所有侍从都被遣了出去，看来这次是生了大气。

    陈知思绪纷乱，只得匆匆放下臂弯中的经文，随众人一起出去，昔日楚炎为他敢顶撞剑尊，如今陈知的待遇却和他们一般了。

    满殿仙侍看待他的目光都古怪起来，都不大愿意与他太近。

    不想有位仙侍拦住陈知，笑容温和，开口轻声问道：“陈知，楚公子可有为难你吗？”

    对方问起来十分随意，陈知刚风干的汗却再次冒了出来。

    他认得这位仙侍，是剑尊初入剑宗拜师时就跟在身边的，出身剑尊本家，地位崇高，掌管天道峰一切人员调动，名为风篁。

    这么刻意，他不禁怀疑这是剑尊针对弟子进行的一次调查问卷。

    陈知迅速从沮丧中脱身，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斩钉截铁答道：“没有。”

    迅速补充道：“楚公子只是有点难受，想自己静一静。”

    风篁看到面前杂役腕口的红痕，笑意微不可察，耐心道：“这样吗，说起来楚公子这几日总是阴晴不定，真是为难你了。”

    陈知随即应对：“公子没有阴晴不定，我怎么会为难呢。”

    “是我多心了，你和公子关系自然是要好，”风篁将上面交代的话原封不动传话给陈知，可惜身居高位、忘记了体察民情，话间破绽百出，“萍水相逢便是缘分，若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帮忙。”

    陈知心想自己跑还来不及，眼神闪烁、话语恳切道：“多谢大人，我会的。”

    风篁莞尔而笑，传完话便消失无踪。

    回到仆役房间后陈知才有幸存之感，过去的回忆和剧情一起劈头盖脸的砸过来，风篁毫无预兆的出现，总算让陈知意识到危机就在眼前。

    他能肯定楚炎不会杀自己，可是旁人呢，多少人想要他的命，陈知哪里数的清。

    曾经他受剑尊照拂，自其改修无情道后，急于证道重塑道心，以挽救剑宗于大厦将倾。

    因此他屡遭追杀，死讯传出之后，剑宗众人还恨不得刨开陈知的坟茔、把他的尸体拖出来暴晒鞭尸，倘若发现他还活着……陈知脖子发凉。

    只怕九洲会日月倒悬，太阿剑出世将陈知一剑捅死，让剑尊再证一遍道！

    安逸了数年，陈知发觉自己居然放松了警惕，心率急剧攀升。

    这时1234阴阳怪气：“今天终于到账一单位逆袭值，真是可喜可贺。”

    逆袭值是本次穿书任务的刻度尺，它的来源多种多样，嫉妒、崇拜、认可……可以来源于任何人类，在修仙世界中甚至扩大到妖物灵兽。

    系统进行模拟时往往以五单位为一组进行训练，这还是1234第一次见到一单位一单位的逆袭值。

    1234知道，此次回总部遥遥无期。

    这话将陈知的愁绪打断了，反而忽然烧起水来。路旁常常有许多枯枝落叶，他每每经过都会捡些没有受潮的带回。

    铜镜中映出一张阴郁的面容，这是他花大价钱找人制作的，从入峰到现在刚好一个月，他必须要将面具卸下来了。

    1234问：“你想出办法了吗？必须尽快剖出楚炎的灵根。”

    陈知摘下面具，摸摸脸上红痒的丘疹，旧的下去又冒出来新的，他坚定道：“我不会剖他灵根的。”

    系统：“不剖取主角灵根怎么取得逆袭值？你还想复活吗？”话锋一转说起主角，“他这几天喜怒无常，谁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你？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碾死你比碾死蚂蚁还容易。”

    “我会努力想办法的，”陈知认真道，面具下的那张脸甚至还有婴儿肥，眼睛睁得很圆，显得很无辜，“而且是因为我总是说话他才生气的。”

    “明明是他先说话的！”1234大声斥道。

    陈知解释还道歉：“因为我先睡着了，不好意思，我会改的。”

    他当年上学也看过几本网文，很流行的是小白花大反派救赎文学，陈知真诚发问：“我们可不可以要帮助他，感化他……”

    “……”1234打了个哈欠：“你要跟他谈恋爱啊？”

    “……”

    1234：“咱们是反派，你知道什么叫反派吗你？”

    “……”

    专门用于人皮面具的灵络胶不多了，只怕这次也够不用，陈知甚至找出喝汤的勺子进瓶里搜刮，勉强再次戴上了面具。

    下个月该怎么办呢？陈知叹了一口气，愁道：“逆袭值可以兑换灵络胶吗？”

    “可以。”

    陈知没来得及高兴，只听1234说：“200逆袭值一罐，呵呵，你有多少？”

    “……”

    剩下的热水陈知拿来泡脚，挑拣了一番树杈，手里拿的剪刀和锤子都是从山下带的，敲敲打打，做出来一只不会飞的竹蜻蜓。

    陈知心知肚明自己上了贼船跑也跑不掉了，这世上谁能打得过天下第一人呢？况且他除了楚炎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他和1234说这个要送给楚炎。

    “谁稀罕，”系统收回眼巴巴的颜文字，“等你死了我再绑个新宿主。”

    宿主的手却没有停，给1234做了一只小一些的竹蜻蜓，倒掉洗脚水之后，睡前搁在了床头。

    “……”系统不好意思道，“你需要氯雷他定吗？……你刚才也许过敏了。”

    陈知缩在被窝里，正攥着鲛珠玩：“你说那些疹子吗？那是捂的，不是过敏，谢谢你。”

    系统扫描了那颗鲛珠，骤然惊叫道：“你哪来的，南海极品鲛珠啊！把这个拍卖了逆袭值至少能涨几十个！”

    陈知说是别人送的，默默藏进手心。

    很久以前，剑尊送给他的。

    年轻的杂役翻了个身。

    偏殿寂静无声。

    毛笔倏然拖出一道狰狞的墨痕，经书毁于一旦。

    神魂喊声凄厉：“滚出去！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闭嘴！”

    两股力量剧烈碰撞，楚炎竭力抑制住识海的震动，以免引起剑尊的注意，化神期也压制不了这具身体里的魂魄，汗水浸透衣衫。

    多少年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形，统一两界以后他竟然也会有觉得后悔的时候：

    他不该将重生锚点选到修真大典，此间的楚炎简直是个蠢货——像条狗一样舔着陈知，还敢乐在其中！

    楚炎强忍住一口恶气，他不得不承认，共享记忆后，他没有影响这具身体分毫，却已经被这里的楚炎同化了。

    优柔寡断。

    “你忘了他是怎么剖出你我灵根的吗……”楚炎冷汗津津，这番话是说给少年楚炎听的，更是说给他自己。

    他两辈子的仇人。

    楚炎眼底唯有寒意，一字一句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杀他，让你亲眼看着，我如何折、磨、死、他——”

    杂役浑然不觉风雨欲来，一夜无梦，翌日晴空万里，大雪终于停了。

    陈知洗漱完紧赶慢赶走到偏殿，殿中却已空无一人。

    从门前仙侍口中得知，今日剑尊命楚炎于观海崖练剑。

    观海崖狂风不止，楚炎手持长剑于滔天巨浪之上，剑身寒光闪烁，锋芒毕露，几息间汹涌剑气便在海面弥漫开来，剑之所指，海浪仿若被一劈为二，长剑更与风声共鸣，嗡鸣声长久未断。

    陈知幸而在剑尊座下呆过几年，虽然无法修炼，但也能看出楚炎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逊于曾经的剑尊。

    剑尊大人要楚炎拦截海浪，此地如天塌地陷，潮水欲将万物吞噬，楚炎原本势在必得，却一次次失败，动作越发急躁。

    海浪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任凭他揉圆搓扁，就是不落入楚炎彀中，统领人魔两界若干年，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

    楚炎于海上翻山倒海，日落西山，力竭终止，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掷下长剑，走到了陈知身边。

    少年神色阴沉，但他不能顾此失彼，对陈知说道：“《清静经》还没抄完，走吧。”

    被风刮了一天，陈知脑子有些混沌，待二人回到偏殿后，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竹蜻蜓，期待道：“这个送给你，我昨天做的。”

    楚炎眸色阴沉，犹豫片刻，收下了做工十分粗糙的儿童玩具，恶劣道：“下次别送了。”

    陈知的笑容僵住了，手悬在半空中，心脏一寸寸沉入谷底。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又搞砸了。

    在他们洒扫后山时楚炎很喜欢自己做的木工，他不知道对方何时不愿意要这些东西……或许楚炎早就不想要了，一直忍着，忍到现在才说。

    他不知道，刹那间他看着楚炎的眼神流露出了极大的惊惶与不安。

    这种眼神让楚炎的心情急躁起来，甚至产生了莫名的愧疚。

    他竟然不愿看到陈知这样的眼神！

    楚炎忍无可忍，他原本就是要欺负陈知的，站起身吼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陈知的身体被吓得一抖。

    “这都是你咎由自取——”楚炎揪住他的衣领，即使这话莫名其妙，可他眼中的恨意化为实质，陈知几乎被万箭穿心，他怒道：“滚！”

    水滴砸在木板上，洇出了小片湖泊。

    陈知收拾自己凌乱的衣领，偷偷擦去了眼泪。

    楚炎怒不可遏，满殿的侍从只敢远观并不敢劝，陈知此刻才有了楚炎是剑尊首徒的距离感，他不知道风篁在不在这群人中，默默离开了偏殿。

    他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回去，走了大约一刻钟，陈知的身体和思想逐渐被天气冻的麻木，泪痕也干掉了，脑海里1234捣鼓出些翻页的动静。

    1234阖上小说，为难了一会儿，劝慰说：“……哎，别伤心了，这样也好，反正你也要剖他灵根的。”

    陈知慢慢的往前走，重复的动作让他的思维逐渐发散。

    人常常会在受挫时寻找能够停放灵魂的港湾，这个港湾往往被称为“家”，而陈知很早就没有了，他只能寻求具体的、能够依靠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由得想起了剑尊。

    那是他最信任的人。

    曾经这条路不是这样黑，夜里挂满了琉璃灯；更没有这样冷，剑尊把他照顾的很好，他仅仅能从旁人口中得知寒冷与否，无法否认剑尊为他提供了一个安稳的童年。

    月光消失了，这段路树木参天。

    陈知回过神来，摸索着身旁的树木，却不慎踩到了一块塌陷之处，瞬间失去了平衡。

    天旋地转，身后不知是石头还是什么动物，狠狠砸中了陈知的后背，他向急流摔去，下意识伸手，只抓到了一片空气。

    竹蜻蜓掉在溪边的土地上，它的主人目光睥睨，鞋履重重落下，将它彻底踩入泥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