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湍急,陈知刚没入溪流,口鼻中便霎时呛入大量的冰水,肺部和鼻腔满是灼烧的痛感,恍惚之间,竟有如同焚烧产生的灰烬堵塞气管之感。
溪水如般凌迟切割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寒意如千万根针刺入骨髓。
没有灵力,这样的溪水足以将凡人冻死。
1234大喊让他浮起来,然而陈知的手脚胡乱折腾着自救,可由于水温过低,几番挣扎过后,彻底窒息,眼睛逐渐阖上。
1234推算下来,如果没有人施救,它的宿主是真的要死了。
系统大叫着宿主的名字,急的焦头烂额,它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宿主会被一条小溪淹死,这种事传出去,那群系统岂不要笑掉大牙了!
陈知在水中已经不再动弹,这时水势减缓,地势不再陡峻,最终在一片寒潭中,身体停止了飘动。
细碎平淡的声音透过水面,轻轻映入耳中。
“……从那场大火算起,他走了多久了?”声音模糊不清,噙着平淡的哀伤,“有六年了吗?”
山色漆黑,寒风细细,裹挟着雪意穿梭于林间,轻拂过枝头,簌簌作响,几人面前是一座极小的坟茔,墓碑比正常人的矮上许多,是给夭折的小孩修建的。
碑上刀刻斧凿出死者的名字,但没有填色,依稀辨认出,上面的名字是“陈知”。
旁人没有接话。
水流声音忽然发生了变化,好似有重物落入寒潭,溪流沉缓迂回,于是执星盘者问道:“剑尊大人今日……莫非有客人吗。”
话音未落,汹涌剑气刹那间喷薄而出,一泓寒光在山林中瀑般倾泻,围绕天道峰缓缓流动的大乘灵息骤然化为实质。
——是太阿!
同光三年,一只千年狐妖逃亡人间。
狐妖嗜好饮血食肉,吸取精气,于是落脚于凡人村落,虐杀成年男子,掠杀处女剥去人皮,更嗜好生吃婴孩,大肆屠杀凡人。
妖怪作乱之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人心惶惶,普通修士难以收服狐妖,损失惨重,只能与世家大族一道求助剑宗出手相助。
彼时剑尊谢道玄还是宫无悔门下弟子,老剑尊便以此作为试炼,派他出山除妖。
谢道玄与狐妖一战,天地失色,仿佛日月星辰也受其干扰,千钧一发之际,谢道玄祭出太阿剑,九洲震荡,狐妖在太阿剑下不过五息,伤重难愈,被在场修士合力斩杀。
经此一役,太阿之名遍传天下,九洲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太阿剑赫赫威名。
太阿剑闯入陈知迷蒙的眼中,顿时惊愕清醒,庞大的灵气缠绕住他全身,将他从冰冷刺骨的水中捞了出来。
这一刻陈知终于回到地面,牙齿冷的咯咯作响,浑身颤抖的趴在了岸边,大口大口吐出身体里的水,虽然侥幸躲过一死,但面色苍白,四肢僵硬,嘴唇已经冻的青紫。
太阿剑静静蛰伏于寒潭之侧,发出极淡的、与灵魂共鸣而产生的兴奋嗡鸣声,似乎很想与面前这个灰溜溜的落汤鸡亲近,完全看不出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煞神模样。
陈知又入虎口,感受着太阿的兴奋,剧烈的心跳声重重落在耳膜上。
剑尊就在附近,太阿剑虎视眈眈,渴望再次证道。
温热的液体从鼻孔淌下,陈知麻木摸上去,是水和血液,心道大能威压已将他压垮了……他真的会死。
就算不被淹死,也会被修士杀死。
心脏猛然收缩而痉挛,带来了无法想象的疼痛感。
“……什么东西?”
脚步声片刻走近,来人惊异地问道:“……这人平白无故的,怎么就掉进水里了。”
声音很熟悉,男人拂了拂袖,陈知的衣物应声而干,他这会儿此人才认出了落水者的身份。
凑近露出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虚伪的关心道:“你是那个……楚炎的“义兄”?……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陈知撑着地踉跄爬起,二人对上目光。
万宸图居高临下。
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感情,他与剑尊出身同门,却不是人,而是人妖混血。
一半蛇妖的血统足够他用来吓人了,几息内瞳孔数次缩放,戏耍猎物般于椭圆和正圆间切换,他心想这非把这凡人吓尿不可。
他鲜少会如此厌恶旁人,可惜楚炎在修真大典闹的那么一出让他死死记住了“陈知”,又是一个专门改名换姓,神情动作模仿逝者的蠢货。
今日是故人忌辰,他心情最差。
旁人或许会万分恐惧,可是陈知从小被他做惊讶练习,早已习惯了万宸图瞳孔的变化。
但他察觉到了其眼神中的冷漠与警惕,迅速意识到仙尊十分不满,又赶紧跪了下去,濒死的恐惧笼罩了整颗心脏,声音紧绷道:
“……多谢仙尊,走路时不慎踩空落入了溪水中,无意叨扰,请诸位仙尊恕罪!”
若说愿意帮忙保护自己的人,除却帮他脱身的那位大能,便只有万宸图一个,陈知被迫和楚炎进入天道峰后便想过联系万宸图,可惜从无碰面的机会。
可现在更不可能求助,剑尊就在旁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要再死一次了!
潮湿的泥土味道充斥鼻腔,细碎雪花纷纷而下,万宸图不发一言,陈知艰难的咽下口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直到太阿入鞘,剑尊将长剑隐于无形,声音清冽,沉缓道:“抬头。”
陈知呆愣在原地,下意识屏住呼吸,许久,他慢慢抬起头。
碑前系着几盏油灯,映照出空中落雪的痕迹,无尽苍柏伫立于山间,清明月光之下,一道身影隐没在树阴中,长身玉立。
陈知似乎嗅到了雪花凛然的清香。
墓碑刻着自己的名字。
这并不惊悚,比起凶手无止境的追杀,他更愿意坦然接受自己的坟茔,人固有一死,而死于如此山清水秀风光如醉之地,万分难得,陈知想。
他思维再次发散,想起凶手总会返回作案现场满意的察看,而自己的坟墓或许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静静等待着丧钟敲响的时刻。
不料谢道玄却淡淡道:“回去吧。”
声音静而缓。
这些的形容显然无法和平日予夺生杀的剑尊挂钩,陈知猛然抬头,控制不住睁大了眼睛。
虽然是震惊的表情,可是眼睛和鼻头因为哭泣与落水变得通红,于在场修士眼中,他像极了受委屈回家告状的小狗。
一句“看什么”噎在喉咙里,万宸图半句话都说不出。
这张脸阴郁至极,万宸图从开始就看不惯他,模仿的太过刻意,更和本人的类型相距甚远,可如今竟然从中看出了相似之处。
他瞬间对这个模仿者心软,却感觉到自己残忍的背叛逝者,迅速换上了冷漠的表情。
陈知难以想象自己居然死里逃生。
很久后他才出声,声音颤抖,俯身给剑尊磕头行大礼,毕恭毕敬答道:“……深谢剑尊。”
“你——”万宸图冷静过后,兀自道:“改名,不管你是谁派来的……不许再叫这个名字。”
名字这件事陈知是百密一疏,当年明明起好了新名,可是到了入宗登记下笔时却写惯了“陈知”二字,名字写好后再无法更改,便这样心惊胆战的,草率入了剑宗。
星宿依序运转,远处修士放下星盘,劝告道:“无辜小儿,让他走吧。”
陈知满打满算今年已经二十三岁,然而刚才那副神态无法让人相信,在万宸图的脑海中,无辜小儿罕见的挂上了面前杂役的名字。
寒风凛冽,树叶哗哗作响。
“……滚吧。”
话说出口,万宸图仿佛被抽空了气力,骤然转身离开,瞳孔缩回狭长状,错过了陈杂役快要抽筋的一套眼保健操。
斯人已逝。
陈知无奈的收回恳切的、期待的目光,腿脚发麻,踉跄挣扎着起身,强撑着压制身体紧张过度的痉挛,道:“……小人告退。”
他在可怕的静寂中,随溪水逆流而上,深一脚浅一脚、飞速逃走了。
山林间却无法平静。
最终万宸图忍无可忍,道:“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再也不能指责剑尊将人无端留下当做替身,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幻视起杂役与故人。
顾延疏将星盘收入芥子,道:“在他碑前,不要说这些了。”
太阿剑并未回到识海,显露身影,它安静的待在墓碑前,不再发出阵阵嗡鸣。
谢道玄敛去眸光,沉声道:
“在水边待着,便没有火了。”
陈知推开木门,身体摇摇欲坠。
堪堪将门阖上,他便浑身无力,将自己的身体狠狠摔在床上。
这一晚发生了许多事,两辈子的记忆和剧情混杂着,陈知清算下去,竟然发觉自己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种即将窒息的虚脱感。
“天……太可怕了……”1234吓得哆嗦,低声感慨道,“主角的灵根我们不得不剖啊,如果一辈子都是凡人……凡人命如草芥啊……”
系统潜移默化的传达完自己的想法,却发现宿主已经闭上了双眼,昏昏欲睡。
1234连声说道:“……啊!宿主别睡啊!直接睡真的不会死吗?!”
陈知什么都不愿想了,耳朵和鼻腔都很难受,最后的力气用来咳了咳嗓子,倒下后人事不知。
可他忘记了一件事。
当年狐妖落脚村落名为陈家村,陈知六岁上惨遭此劫,父母将他藏在杂草堆中,随后二人便被那狐妖掳走,不知生死。
灭杀狐妖后,谢道玄遍体鳞伤,只得在陈家村暂时停留。
便是如此巧合,修整之时,谢道玄听见杂草堆中隐隐发出泣声,手持太阿将其一剑劈开。
只见杂草中有一孩童,面色潮红,嘴唇干裂,已是声若蚊蝇,奄奄一息。
谢道玄以心头血祭剑,精血在指间还未干涸。
不久后剑宗弟子前来接应,他便将气息平缓,受过他心头血的陈知托付给了幸存的村民。
剑尊的心头血从来没有失去效用,一旦陈知魂魄不稳,便会自己寻找最可靠的帮手——心头血的主人。
剑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