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舅怒极，也顾不得晟儿在一旁了，“在我的心中，你是燕娘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亲人，更是一个得主家信任兢兢业业的暗探。碧娘，你是一个暗探，你那时跟我说，你是为了得到王老爷的信任而装作喜欢他。”

    “是，我为了装作喜欢他，鱼传尺素，暗送秋波，收集他的喜好，了解他的内心，做一切女子为心上人做的事。我心里明白，他自私虚伪又滥情，根本不配我爱！”碧娘目光悠悠盯着远方，沉入过去的回忆中，神色有些恍惚。

    “你聪明又努力，成功骗过了王老爷，他以为找到了毕生所爱，什么秘密都告诉你。而你把知道的消息传回京城，京城王家用一根又一根的金条奖励你。一切都很顺利……”吕大舅接着她的话，讲出了过去的事。

    “是啊，一切都很顺利，于是我制订了最后的计划。计划的第一步是将王老爷灌醉，怀上他的孩子。第二步是用孩子的滑胎来陷害王林氏，迫使王老爷休了她，我才能成功上位。”李碧娘的眼里尽是骄傲之色。

    晟儿终于搞清楚她之前觉得李碧娘怪在哪里了，她下人的身份和她眼里不经意流露出骄傲之色很不搭配。

    “可计划在第一步就出了差错，当我看见王老爷与燕娘在罗帐里颠鸾倒凤的身影时，我的心脏好像被人捏住了，丝毫喘不过气来。”碧娘痛苦地大笑，“我一直都错了，我犯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

    晟儿叹气，“玩鹰的被鹰啄了眼，你装□□王老爷，没想到最终真的爱上了他。”

    “次日我便与王老爷大吵一架，王老爷很奇怪地问我：你平日里向来不介意我与妻妾欢好，如今突然发什么疯？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我忽然不懂我自己了。”碧娘自嘲一笑。

    “燕娘多懂我啊。她怀孕后丝毫不声张，我日日和她相处，竟没看到她显怀。她以为我不知道那晚的事，我也假装我不曾看见。”碧娘泪流满面。

    碧娘看着晟儿的脸庞，“直到两年后的一天，燕娘慌张地在府里四处呼唤走失的你。我才知道，她曾偷偷用布条束腹让肚子不显怀，曾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夜里生产……”

    吕大舅抹了一把眼泪，“你们姐妹两个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那时燕娘抱着孩子跟王老爷讨要名分，结果王老爷竟如此无情。我又愧疚又难过，便建议王夫人用接纳燕娘为自己谋取贤名。”

    “你愧疚，你难过，那你为何还要害死她，我不信！”吕大舅质问。

    “吕大哥，你不明白。当燕娘穿上罗衣，笑意盈盈站在王郎旁边时，她是那么美，又那么善良。而我呢，只是一个阴沟里的老鼠，阴暗，自私，充满算计，我永远也比不上她！”

    碧娘拿出袖子中的匕首，“是我杀了你娘，我认罪，你可以选择带我见官，也可以选择用这只匕首杀了我。我无亲无故，连身份都是假的，即使你私下了结了我，也没人找你麻烦。”

    晟儿从她手中接过匕首，将刀从刀鞘拔出，冷冽的寒光照出在场三人的面容。

    晟儿的脸沉静。

    大舅的脸悲伤。

    碧娘的脸视死如归。

    晟儿走近碧娘，将刀尖缓缓对准碧娘的心口。

    吕大舅背过身去，肩膀抽动着。

    “啪嗒——”

    晟儿将匕首搁在石桌上。

    “碧娘，虽然我很讨厌你，但也没想过让你替人顶罪。刚才是为了诈出真相，才说你杀了我娘。如今你听你说了这么多后，我终于了解了全部的真相。”

    晟儿将脸凑近碧娘，替她捋了捋鬓边浸了泪水的发丝，“凶手是王老爷，对吧？”

    碧娘面色煞白，跌坐在地上。

    晟儿为王老爷献上仙宝项链时，王老爷说他收到的消息来自他派去京城的暗探。

    他都能派暗探去京城王家，自然也能想到，对方也派了暗探来自家。

    而算计怀孕，后又得到夫人求情的吕燕娘，便十分可疑了。

    再加上，娘亲对李碧娘太好了，她若发现王老爷怀疑府中暗探之事，八成就主动替李碧娘顶了。

    也算是，一命还一命，报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王老爷把娘亲当做暗探，处理掉了。

    所以娘亲知道自己将死，还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提前为自己做衣服，藏银两，绣遗言在锦帕上。

    娘亲教导她，不要去恨，要朝前走。

    “碧娘，你骄傲，却懦弱。你愚蠢，却刚愎。可娘亲一直爱这样真实的你，她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她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你。你就不能为了吕燕娘，战胜心中那些妖魔鬼怪，勇敢一回吗？”

    碧娘看着这张与燕娘有八分相似的脸庞，突然想起了当年初见。

    那时吕燕娘一时不慎掉落悬崖，却被山壁上蔓生的几条青藤缠住。

    像一只尾巴缠在树枝上的猴，晃晃悠悠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窸窣——窸窣——”

    青藤一遍一遍剐蹭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鲜嫩的藤身上生出了越来越深的伤痕。

    青藤终究会断，而藤上之人终究会死。

    李碧娘是个从学会拿筷子起便学会了拿刀的暗探。

    她才不会路见不平救人一命。

    她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就好像刚才只是看见了一只蚂蚁不小心掉进了水缸里。

    人和蚂蚁有时并无二致，在这一刻都会慌乱地挣扎，却越陷越深。

    可余光中，她看见了不一样的场景。

    那个少女气定神闲，摘取了青藤上的一枚朱果，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真甜。”是少女银铃般动听的声音。

    因为她从未挣扎，所以青藤的摆幅越来越小，在藤身被刮断之前，停了下来。

    破天荒的，李碧娘救起了那个少女。

    “我叫吕燕娘，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少女笑容绚烂，比天上的暖阳还晃眼。

    那时好久好久之前的记忆了，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李碧娘的心脏突然一抽一抽地痛。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逃避着，嫉妒、愤恨、自卑、愧疚、友爱、情爱……交织在一起，成了她解不开的结。

    但她忘了，她这个木头人开始生出情绪的第一个瞬间，是因为吕燕娘。

    晟儿握住李碧娘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走吧，我们让王老爷付出应有的代价。”

    李碧娘握住了晟儿的手，就像当年在悬崖边握住燕娘的手。

    不同的是，当年她救了燕娘的性命，如今，燕娘的女儿救了她的灵魂。

    李碧娘弯起嘴角，眼里突然流露出一抹骄傲。

    那种不可一世，我行我素的骄傲。

    晟儿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后颈传来一阵刺痛，晟儿倒地闭眼之前，瞳仁里倒映吕大舅怜惜的面容。

    耳边有李碧娘的温柔话语，“你不能弑父，我替你去。”

    一夜一日后。

    晟儿回到王府时，正逢竹楼燃起大火。

    焦黑的竹子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喜庆的红绸被火焰吞噬，火光冲天，黑色的烟雾弥漫在空中。

    “老爷和十姨娘在里面，救火啊！”下人们来来去去地担水。

    “十姨娘是谁？”

    “回七小姐，十姨娘是老爷今日新纳的，你也认得，就是李碧娘啊。”

    晟儿连忙向竹楼跑去，在她距离竹楼十步远时，“轰隆——”一声，竹楼的主梁倒下，竹楼顶掉了下来，扬起浓烈的火星和尘土。

    忽然，晟儿感觉身子一阵轻盈，她的魂魄脱离身体，向上飘去。

    地面上，正在楼前泼水的仆人像四散的蚂蚁一样，尖叫着跑开。

    她的身体也随着人群跑开了。

    晟儿飘上云端，飘上苍穹。

    商贾之女王晟儿活在人间，鸾台仙君王晟儿要回去天上了。

    午间小憩，一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