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

    又是年过完,王堂秋也没回来,大抵是宫中事忙。恰逢卢奉山家里办年宴,他也去蹭了顿团圆饭。

    卢父依旧闹腾,吹嘘着他那当兵守关的故事。卢奉山就爱呛他爹,俩父子最后吹胡子瞪眼的,谁也不理谁。

    卢母依旧笑着,招呼何道吃饭,饭菜依旧好吃,虽比不上酒楼,但也颇具烟火气。

    卢奉山他妹依旧稚嫩,只满口往嘴里塞着菜。大抵是习武的关系,她身材并不娇小,更有份将军气概了。

    何道那晚住在卢奉山家里了,同卢奉山一张床,卢奉山醉了酒,人也不消停,扒着何道问东问西的。

    “你最近怎么了,感觉很难过啊。”

    “你那哥哥呢?最近很忙吗?”

    卢奉山也是没个眼力见的,借着酒劲,就猛戳何道的痛处。

    何道也没了睡意,问他:“你说,我要是和他在同一品阶,我们是不是能不必在意这么多了。”

    “那你得做到内阁去。”卢奉山虽然醉,但脑子还清明。

    “内阁,天子近臣啊。可为什么,兄弟之间要这般小心翼翼。”

    何道怅惘,他这个年纪不懂其中纠葛,所以便异常悲伤。

    “你们之间,隔着的是皇权和偏见。”

    卢奉山无端地冒出这句话来,冷淡的语调,就像是一阵寒风吹到何道心里。

    何道心里揪着难受,连躺着都焦心。

    他坐起身子,下床喝了杯凉茶,迫使自己不要想这么多。

    可是他拼命地学习,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就是为了来京城做官,为世人谋福祉,也是为了能和王堂秋站在一处。

    但他偏偏一件事都没做成,他在这工部柴炭司,除却采买活计,还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做个教书先生,还能启民智,开民声。

    “但我们很有本事的。”卢奉山像是能读懂何道的心一样,接着他说:“我上了一奏疏。”

    “啥奏疏。”

    卢奉山醉醺醺的,但话说得清楚。

    原是先前那家炭厂,联系不上之后,他便亲自去了一趟。

    却发现这地方早就人去楼空了,街坊邻居说,那家姑娘被大官霸占了去,他家去闹,大官恼怒,便让人将那户人家丢到岭南了,还挂了个罪名,还是兵马司督办的。

    卢奉山走访了半月,将证据收齐,状告了那大官。

    何道听了直叫好:“怎能有个官位就强占他人呢,你就该如此。只是你为什么不同我说,我也该告一状的。”

    两人互夸着,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只是卢奉山没说的是,那大官是于大将军,是镇在西北,连收十三城,使十八个异族臣服的于大将军,连皇帝都亲自替他斟酒的大将军,是真正的肱骨。

    几日悠闲,便要去上值了。

    还在局堂,卢奉山纳闷道:“这奏本怎么就没了消息。”

    “大抵是年过完,事情多,都压在一起了吧。”何道解释了句。

    以前王堂秋说过,就过完年这段时间事情多得眼都不能阖。

    正说着,便有人闯了进来。

    “工部柴炭司副使卢奉山何在?!”来人是锦衣卫。

    卢奉山纳闷走出去,便被人压着跪下了。

    何道跑出来,正要询问,就见一个熟悉的人走进来,手里捧着圣旨——是王堂秋。

    他一身红袍官服,胸前补着团葵……一举一动代表着天子之威。

    何道知道礼仪,忙跪下。

    王堂秋这才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查工部柴炭司八品副使卢奉山,佑天二十八年二甲三十二名进士,癸丑十二月上书。构陷上将,上书诽谤,诡劾忠良,以八品职官而辄辄猖狂,伤残忠将之心,注误君臣之情。此罪欺罔君上。越级直谏,此僭越之罪。起乱之先河,若奉官皆肆逆,相率效尤,则国政动乱。此事不臧,更贻后害。涤朝廷风气,申律法严明,以明正典刑。鉴其功名在身、孔孺之徒,不忍令赴市曹。令卢奉先复阅看后。宣示朕旨。加恩赐令自尽,于佑天二十九年三月二十司礼监监刑。”

    “钦此。”王堂秋圣旨收起,看着卢奉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何道跪在卢奉山身后,却是止不住颤抖。

    卢奉山沉默着,王堂秋倒也没催他。

    良久,卢奉山轻笑出声,随即双手交叠,举过头顶,行了大礼:“罪臣卢奉山,受旨。”

    构陷上将,辄辄猖狂,欺罔君上,这一桩柱罪名压在他身上,却是无法挣扎了。

    金轴皇恩飘飘轻言,流出一条清白人的忘川。

    能奈何?

    只是道一声:“罪臣、接旨。”

    满纸荒唐啊,满纸荒唐!

    卢奉山被锦衣卫带走了,只留下一阵风。

    何道爬起来,跑到王堂秋身前。

    王堂秋看着周围人多眼杂,急忙遣宫人,将六神无主的何道拉进屋里。

    “哥,我求求你,救他……他不可能诬陷的!我可以替他作证。”

    何道的眼眶决堤,眼泪如泄洪一般,骤时流了满面。

    王堂秋抬手用袖子将何道脸上热泪抹掉,抓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冷静下来:“何道!”

    “不管于大将军是否强占良妇,降罪于人,重要的是他战功赫赫,而西北那需要他……”

    “圣上是要保下他的。但你那同年,只能被舍弃,不然于大将军心有芥蒂,圣上的大业也就受阻。”王堂秋这回也不管能不能泄露机密了。

    何道听着,越听越心绞。

    每个字眼都昭示着卢奉山的不合时宜。

    “那朝臣呢,那些个大官呢,无人替他辩解吗?!”何道想着,总有人会挺身而出,为忠志之士鸣冤的。

    “有什么必要呢。谁敢开罪于大将军?谁敢拂了陛下的面子?我不敢,这数千朝臣敢吗?”

    王堂秋淡淡地诉说了一个现实:“还是说,卢奉山的势力大过天了?”

    而审时度势早就成为了所有士大夫,包括皇帝头上的崇山峻岭且富丽堂皇的明哲保身之道。

    只是卢奉山不懂,他尚未从教人仁义的圣贤书中脱离,也忘了心中沟壑与皇权相击,只能是以卵击石,注定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而时人满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然后呢,高坐儒堂,顶着个孔圣之徒的名声,去维护一家一姓的兴亡,去维护一个早就有别于春秋的大礼。

    往日宏志,不过笑谈。

    为何这般?却是皇权逼人,直教人舍了仁义清白,栖栖遑遑,足履绳墨。

    而你要正大,要立圣心,光有风骨无用。

    书生入仕,历经折磨;仕人登堂,反复折磨。最后磋磨成皇权底下特有的激流,表面多澎湃,引无数人立志投身,但内里早就是恂恂然的满目蒿莱了。

    “对啊,卢奉山的命有多值钱啊,读书人的命有多高贵啊?”

    良久,何道怅然,连声音都带着沧桑。

    一切的一切,只是他们自视甚高了。归咎到底,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世俗将他们捧得太高了,以至于他们也飘飘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王堂秋看着何道。

    他知道,一个读书人的圣心崩毁了,成为一片荒土。或许在这之后,他的心里会再起梁木,但总归痛苦,但总归无可奈何。

    “我让你再见他一次,你就只当放手了……好吗。”

    最后,王堂秋是在不忍,决定以权谋私一回。

    “可以吗?”何道问,他以为诏狱不能进的,可能只是权力不够吧。

    “可以的,过几日我让陆秉笔来找你,你只管跟他去。”

    而王堂秋急着回宫缴旨,便没多留。

    没过多久,卢奉山一家也知道了这事情,霎时间,便慌乱了神。卢父急急出门,雇车跑到南市——一户人家宅前。

    “吕总旗……我想求您件事。”面前之人穿着锦衣卫的袍服,腰间挂身份腰牌——是个前所百户。而这百户之前是卢父在军队里的总旗。

    “你是说卢奉山那孩子的案子?”吕百户面露难色,他显然是知道这事情的,正是他们前所督办的:“这是圣上钦下的旨……怕是无力回天。”

    卢父面如灰土,嘴巴几张几回:“那用我的军功来换呢……我……”

    他是野萍之战的弓箭手,射瞎了敌方将军的右眼,还在山阴剿过匪,生擒了匪头子,还有……很多,他为大黎卖过命的。

    “你的军功再大,能大得过那于大将军?”吕百户也是个敞亮人,话也直接:“这圣上哪不知卢奉山那孩子无辜,只是要做给于大将军看罢了。”

    可是这诬蔑重臣之罪,与他何干?太不公平了……卢父拖着绝望回到家中,却是发现他那小女儿早就哭红了眼,他妻子倒是镇定,但手中帕子也是搅在一起了。

    卢父摇头,苦涩的泪生生吞下,风儿替他呜咽。他在战场上也不曾哭,可偏偏老天要生剐了他的心。

    那夜,黑。

    这几日,何道都魂不守舍地等在门口。三日之后,陆岐才至。

    “锦衣卫那边都打点妥当了,同我走吧。”陆岐看着一脸憔容的何道,也是软下语气来了。

    而走向不舍和无奈的终点总是漫长,特别是知道一切都无可奈何之后的最后一面。

    “你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才到了诏狱门口,里头那股阴冷的潮气就直冲何道面门,他一瑟缩。

    陆岐这才想起早上王堂秋嘱咐的,让他给何道多带身衣服,说是诏狱阴气重……

    可惜,他忘了。

    何道走进去,心中忐忑,手也不知道该往何处放,脚更是不听使唤了。

    “卢奉山……”何道终于看见他了,一袭囚衣,头发披着、团着。幸好没动什么刑。

    “你怎么来了。”卢奉山站起来,有些惊讶。

    “怎么又哭了,你从小就爱哭。我们读书的时候,你常哭。梁国公府赐死的时候,你也哭,你哥给寄信,你还哭。你这般样子,不得把眼泪给流干咯。”

    “不要哭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坦坦荡荡的,不哭。”卢奉山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多。

    可任由卢奉山如何劝,何道就是听不进去。

    活生生的一个人啊,怎么这般结局呢?

    “好啦好啦,和你说些正事。”卢奉山语调轻松,想尽量让他们的最后一面没这么悲伤。

    “我爹吧,看着洒脱,其实心里拧巴着。我死了,他肯定偷偷哭,你帮我看着点他,真怕他喝酒喝傻了。我娘她性子淡,但我还是怕她恼我,到时不让我进家门,你一定帮我劝着点,不然我成了孤魂鬼,赖你家去。我那妹妹,想要习武就大胆学,书读不读也不大有干系,人生短短几十年,让她开心些。”

    卢奉山始终笑着,眉眼弯弯。

    “还有你,开心些,没有过不去的坎。”

    何道再也收不住情绪了,扒着栏杆痛哭。

    卢奉山想伸手,却顿住,只沉默了。

    没人看见他也落下一滴泪,只是匆匆抹去了。

    真是舍不得,真是断不了情。

    但一切都只是大江东去,只是宏日西落,只是命。

新书推荐: 毕舍质:永夜寄生 驯养温润嫡兄竟毫不费力 那天的他 替初中同学追老公 【神动忒修斯】动物护理师与傲罗 从偷渡客到救世主 [91days]返生 千劫谶 暖舟渡星河 史馆里的学术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