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

    王堂秋回宫后就一直在清算二十四局的账目,忙得很,也难去担心何道的情绪。

    荣欣叫他歇会,王堂秋摇头,等那□□猾之辈想出办法来,这活就更难做了,只能趁现在解决掉。

    内阁那边已经造起声势,现在全看司礼监的态度。

    “这年的阉童多招些,就秋天吧,暖和。”王堂秋和荣欣说。

    等这边清算完毕,内廷就少了人来做工、侍候,就只能招新人来。

    荣欣应下:“现在下榜书,刚好可以赶着八月,等往后的中秋、除夕什么的也就不着急了。”

    皇宫总是忙碌,无时无刻,无休无止,里面的所有人都忙着,也没个休息时候。

    两人正说着,一个靛青色宫袍的太监就跑来,直直朝他们跪下磕头。

    “老祖宗!我……”那人一着急竟说不出话来。

    王堂秋将那人扶起,却发现他整个人都瘫软着:“你有事先说,别怕。”王堂秋只得轻声安慰。

    “我是内官监的典簿,我没贪宫里钱财……都是掌印他们逼我做的账。我一分没私吞,我不该担那罪!”

    那人却是说激动了,二十多的年纪,面赤红,脖子也暴起青筋。

    王堂秋吸一口气,问:“你且说,他们遣你做了多少账?”

    “我们那掌印让我做了新建宫室、陵墓的石木账,原七百三十八两,他要我报一千一百七十六两,还有……”那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也难为他能记下这么些账目了。

    倒是一旁荣欣听了,连连叹气,扶额欲走。

    王堂秋听罢,温声道:“账目在你手里吗?”

    那人直接从怀重掏出本账本来:“有问题的账我都记下了。”他见王堂秋这般耐心模样,自觉有救,忙将自己的投名状送上去。

    王堂秋细细翻着,眉头却是越发蹙着了。

    “怎么着?”荣欣也探过头去,轻声问:“要杀多少人。”

    王堂秋不语,荣欣却是清楚了,这内官监得血流干咯。

    “老祖宗,我真的清白!”

    王堂秋收起账本,将那人扯起来:“我知道你清白。”

    但没用,他既已经掺和这贪污的事了,那不管清白不清白,都是要被清算了。

    要不别人也说是被逼的,那人人都可以逃了这劫了,到时找两个没权势的人顶个罪,该贪的继续贪,没有丝毫改变。

    王堂秋面色不改,只叙述着一个事实:“但没人会管你清不清白。”特别是这大黎皇宫。

    他叫人来把那人拖走,他只往前走,没回头,不过哭喊声阵阵传来:

    “我是清白的!为什么……”

    “这世道对我不公!”

    王堂秋听着倒有些熟悉,他先前也是这般叫嚣着命运为何多舛。

    只是时过境迁,他倒是成了刽子手。

    荣欣在一旁喋喋不休:“看着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可惜是个蠢的,他这么一搞,倒是要多死不少人了。”

    “挺可惜的,但宫里不要蠢人。”

    哪怕清白,哪怕被逼。

    “真是的。”荣欣倒是不知道为何如此感慨。反倒是王堂秋一言不发。

    “今天什么时候了啊?”王堂秋突然问。

    “三月十一了。”

    三月了。该回春了呀,怎么又冷了。

    外头冷,诏狱更冷。

    卢奉山蜷在角落里,身上只一件单衣,便觉得冷得难熬,顶着漫长流动的黑暗,不知道是几个日夜,现在也竟想着速死了。

    这时,走进来一个青年,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黎山川,他走到卢奉山牢前,给他递了壶酒,可能是心生怜悯吧。

    卢奉山倒酒入喉,却是裂嗓子的辣。

    没几口,心就热了,人也昏沉,这些日的痛苦不堪也是消散干净了,他爹说的没错啊,醉人消愁,飘飘似神仙。

    饮尽袋中酒,他对死亡的恐惧也便淡了些,黎山川问他:“你觉得有冤屈吗?”

    卢奉山点头,却是不忌讳对方的身份,说道:“我清清白白的。

    “后悔吗?”黎山川眼神阴翳,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情绪。

    卢奉山却是摇头,也没在多说,只回去继续缩着。

    他等着月儿升落,等着春夏秋冬,等着三月二十日行刑。

    他不觉得自己有罪,毕竟这世道总要有要声张正义,没人敢来,他便来了,落得个这般结局,无悔。

    一个人能坚定不疑地走完他一生所认定的路,便已是难能可贵的了,世上之事,多得是中道崩殂,或生命、或理想。

    可是他倒是不知道这死后的世界是哪般?

    又或许死了便是死了,哪来的地府,哪来的来世,不过意识消散,这世间也在没有这号人了,等历史尘沙匆匆而过,带走一切记忆,新的篇章开始,无人记得,无人悲悯。

    这才是他的结局,或许说是所有人的结局。

    很快便到了二十日,那天下了雨,很大,诏狱里也进了水,狱卒叫骂着挡水。

    这时却是走进来一人,是陆岐。

    司礼监派他来监刑,同行的还有黎山川。

    他照例验明正身后,陆岐开口:“今日便是二十日了。”

    卢奉山点头,不言语。

    “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何道吗?”

    “没有。”

    “好。”陆岐也不废话,让身后小太监将一托盘递上。

    是把匕首。

    “害怕吗?怕的话由我们动手。”

    卢奉山却摇头,伸手接过匕首。

    “我在外面等你。”陆岐带着人走了,他这是不合规矩的,但他想着给卢奉山留些体面,黎山川也没多说什么,也一起出去了。

    可是奇怪,这锦衣卫指挥使原是最守规矩的。

    外面的雨好大呀,滴滴答答地落,重重砸在地上,空中朦朦胧胧地积着层水雾

    没过多久,又好像是过了很久。

    陆岐走进去,只能看见一个人倒在血泊里,痛苦地捂着脖子,面目狰狞,蜷缩在角落,像是死了。

    他亲自走进牢房,低身叹其鼻息。

    在外头的时候,黎山川和他说,被割喉的人大多不是流血流死的,而是被血生生呛死。

    但他发现,卢奉山还有呼吸,还在挣扎。

    或许此时,卢奉山却是想快些结束生命吧。

    他忽然觉得,诏狱好冷。他将官服脱下,将内衫解开,盖在了卢奉山的身上。

    诏狱太冷了。

    而黎山川也走进来,拿起掉在卢奉山肚子上的匕首,匕首很锋利,磨得很亮。

    卢奉山尚还有意识,睁着的眼也看见了陆岐和黎山川的动作。

    他张嘴,血不受控地淌出,他说:“谢、谢。”随即闭上了眼。

    而这次闭上眼,卢奉山注定不会在睁开了。

    黎山川没犹豫,用力在其颈侧补了一刀,直插进去,血更是喷涌。

    只见卢奉山的手僵住,想抓住什么。

    只不过没半瞬,整个人都软了,头也直歪向一边,皮肉牵连,不至于尸首分离。

    只有血滴滴答答,像诏狱外的雨。

    那双眼,也确实没再睁开了。

    诏狱好冷啊,卢奉山也确实这般觉得。

    幸好在他濒死时,有人替他披了件寒衣。

    不过,是人人唾骂的阉臣,而那个阉臣也曾读过书。

    那日,陆岐看着卢父替卢奉山穿上寿衣,装入棺材中,带回了家。

    卢母没生气,没有不让他进家门,只说要带他回江宁。

    何道默然立在一处,不敢看卢奉山。

    陆岐上前:“别怨王堂秋,他不容易。”

    何道摇头:“没怨他,只是恨我自己连救我在意之人的能力都没有。”

    太无力了,太悲伤了,太绝望了。

    他们昔日的弘志呢,说要一起进内阁,一起高立庙堂,要青史留名。

    结果,一纸诏书啊,一世薄命啊。

    最后友人长诀。

    何道背靠着土墙,自顾自喝酒了。

    第一次喝酒,酒辣、酒涩,刺激着他的心,包裹住心里的一切,溺在一种朦胧的美好里,偎贴其中。

    酒能醉人吗,酒能忘忧吗,酒能斩断人间三千烦恼吗。

    能吧,能吧……

    陆岐也没法劝,毕竟这种事,何道只能自己抗下。

    这事情就这般过去了呗。

    卢家回了江宁,柴炭司又会有新人来,那被于将军霸去的姑娘在高门做一辈子的妾,这京城不改往日。

    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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