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泡壳里烧坏的细小灯丝,七湾八扭地纠在一起,表面已经落了层薄灰。
电箱经历了一次跳闸,恢复供电之后,餐桌上方的那盏灯泡依旧昏暗不明。
林絮举着手电筒。
邬决站上面,半抬手臂的动作掀动体恤,露出一截窄腰。少年炽盛的骨骼如破竹般拔节,带着一股青涩而汹涌的韧性,简单的体恤被肩线撑得舒展好看。
她讪讪望向别处。
深巷避光,夏夜昏暗,屋里的灯光半明半昧。
林絮盯着心里发毛,吞咽一下,游走的视线最后落在墙上平面的黑色剪影。
在并不明朗的光影里,少年青涩锋利的骨相轮廓却尤为明晰。
时钟滴答,惊慌的情绪渐渐平息。
白天在学校里没敢细看。
原来不是错觉,他确实又长高了。
明明小时候个头还没她高,吃得也没她多,长大了反而厚积薄发,两人的身高逐渐拉开差距,现在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
在林絮还不认识“邬”这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熟知了邬决这个名字。
不同于林絮从小生活在这里,他们家是中途搬来冴水巷的。
爸爸林业桦做工程的,出差是家常便饭,蒋蓉白天要守店,不放心林絮一个人在家待着,所以她的童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自家小卖部门口的小马扎上。
大人们都认为她还处于不记事的年纪,所以聊天也从不避讳,随意地谈论起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三口。
男人为人忠厚,女人生得标志,就是可惜那小孩,生急了点,是个泡药罐里的小病秧子。
那时候的林絮还不能领悟这句话深层的意味,只觉得新搬来的邬决和冴水巷其他孩子都不同。他身上有那种令人舌根发苦的中药味。
两家人比邻而居,离得近,熟得也快。
逐渐熟络起来后,经常互相帮忙看顾两个孩子。
林絮必须时刻留神。典型的泼猴样,稍不留神,她能滴溜溜攀树上去。
两个孩子相比之下,实在是大相径庭。
邬决的外貌优势从小就很明显,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够招人喜欢了。
性子温,话不多。总静静地坐在角落,小手合拢轻扣膝上,身后是斑驳粗糙的深色墙面,他白生生的模样格外养眼。
愈长大,林絮也愈难将记忆和现实的两抹身影重叠起来。
她暗自腹诽,明明小时候那么可爱,怎么现在越长越怪了。
邬决接好钨丝,将泡壳稳稳嵌回灯座。仗着身量高,长腿一迈,直接从桌上跨至地面。
林絮蓦地一惊,从回忆中抽离,视线重新在眼前聚焦。
啪嗒一声,须臾,透亮的灯芒在老家具的纹理上清晰流转。
灯芯骤亮,林絮刺得虚眼,稍作适应才缓缓睁开。
邬决很随意地站着,散漫的视线定格在她脸上,鸦羽般的眼睫覆下淡淡的阴翳。
他淡声:“你没话跟我说?”
林絮微微绷紧了脊背,礼貌地回应∶“谢谢。”
似乎还缺点什么,随即补充一句客套话∶“你吃饭了没?”
“没了?”邬决敛目,眼下的痣冷冷淡淡,她却像被灼到般。
不记得这个月多少次被她单方面地切断交流,甚至一个眼神也如此吝啬。
耐心售罄。他终于冷下脸来,主动挑破这层窗户纸,“林絮,你打算一辈子不理我?”
林絮默然∶“我没有这个意思。”
邬决淡声∶“你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林絮抬眼,旋即反驳道∶“我怎么可能这么想?我、我只是不想让同学知道。”
“理由。”他幽声道。
她眼尾微垂,唇角收紧又松开,闷声∶“初中的时候,别人知道咱俩关系好,我得帮多少女生递你情书,你不是也很讨厌这样吗?我现在只想好好念书,不行吗?”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每当她撒谎,总会下意识地做出一个典型动作——拇指不由自主地轻抚或捏压着食指。
邬决垂着眸,无声冷笑一声。
骗子。
倏然,门扉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咔哒声。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皆读出了对方在长辈面前不愿发生争执的默契。
门开一刻。
林絮站位面朝玄关,脸上露出个很表面的笑容,“叨叨,今天多亏你给家里换了灯泡,刚刚你教的知识点我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邬决背对着,面庞淡漠看她∶“……”
“嗯,那我明天再给你带一套模拟题。”
林絮语滞一下∶“……这就不用了吧。”
蒋蓉耳朵自动接收关键词∶“怎么不用?学习还推三阻四,还不赶紧谢谢小决,谁这么晚了还能来给你讲题。”
“……”
林絮无奈地撇了撇嘴,“妈,我去洗澡了。”
话毕,她转身往卫生间,绑着发圈的马尾在空中划起一道弧度。
等洗完澡出来,邬决已经回去了。
茶几上摆着新切的西瓜,红色果肉中镶嵌着粒粒乌黑的瓜子,空气弥漫诱人的甘甜香气。
厨房水声戛然而止,蒋蓉从厨房探出头来,“絮絮,给人端盘西瓜上去。小决给你讲这么久的题,你个懒丫头连杯水也不给人家倒,水壶都是满的。”
林絮推脱,“我才洗了澡。”
蒋蓉斜睨了她一眼,“才几步路,赶紧去。”
怏怏不乐出了门,虚掩住门扉。
她低头端详手中的西瓜盘,又抬头望向楼上。
刚才的架还没吵完。
这时候上去送瓜,接着吵吗。
林絮拒绝。
天热,她穿着吊带短裤,猫着腰蹑手蹑脚登上台阶,在楼梯拐角处止步。
昏黄小灯悬在头顶。
蒋蓉精心切制的瓜瓤分外厚实,每一口果肉沙甜爽脆。
考虑到邬决正值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所以分量更是格外实在。
半小时后,林絮按着胃,清理完毕所有的痕迹,拿着盘子回去交差。
“怎么送个西瓜这么久?快来吃,吃了去睡。”
林絮佯装平静∶“我不吃了。”
蒋蓉奇了怪,“你不是最喜欢吃西瓜了吗,我在你张姨那挑的最甜最大的。”
“妈,我真不吃了,学久了犯困。”她揉了揉眼,佯装困倦。
一谈到学习相关,蒋蓉果然不再劝阻,“好吧,给你留点放冰箱冻着,你明天吃。”
半颗西瓜下肚,林絮半夜胃中饱胀,好不容易闭眼又是怪梦连篇,早晨起来毫不意外收获一双青灰眼圈。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稍显振作。
六点整。夏晨早亮,晨鸟啁啾。
出门前,林絮特意暼了一眼坐钟,将耳朵紧贴门背,仔细听了阵。
确认门外寂静无声,一口气直冲下楼。
刚推开那扇吱嘎响的铁青大门,目光一转,便注意到墙边靠着一个高瘦身影。
男生穿着校服,单肩垮着包,耳廓上的白色有线耳机连着MP3,头发被风吹得微乱,碎发掠过低垂的精致眉眼。
他身旁静静倚着一辆白色单车。
林絮满脸错愕,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可不就是白日见鬼。
从初中起,邬决都是掐着点进校门。
当然,以前坐他车后座的林絮也是。
邬决认为浪费时间,她是起不来一点。
男生稍抬眼睑,率先露出额中漂亮的美人尖,紧接着是生动眉目。
他眉头稍扬,目光落在她明显的黑眼圈上,“你昨晚偷什么去了?”
“人。”念起昨夜,林絮偷偷飞他一记眼刀,“我办了公交卡,以后都坐公交车。”
话毕,她转身要走。
邬决嗤笑一声。骨节凛冽的手精准捏住她背包上的玩偶,顺力将人拉回来,“你不吃早饭?放心,这么早碰不到熟人。”
林絮想拒绝,见他抬起半边眉,那张嘴似乎又要说些不爱听的话。
楼道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愿在楼下跟他发生争执,只好不情不愿应下。
单车滑出小巷,稳稳驶出宽阔的马路,街道绿植在两旁快速掠过。
她轻拉住邬决的衣角,指尖感受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递过来。
邬决的车后座她并不陌生,以前她天天坐着,从颠簸的泥土路驶向平坦的柏油马路,直至初中生涯的结束。
两人习惯光顾的早餐店,店面虽不宽敞,却是历经十数载的老字号。
晨光初曦,店内稀疏。
老板一见两人,瞬间眯眼笑了,“夫妻俩和好啦?我前阵子跟我老婆打赌,说你俩不出一个月绝对和好,结果你俩可真有意思,连续一个月一前一后来吃早饭。”
车轮猛然偏向了一旁。
突如其来的震动,她不由抱紧了邬决的腰身。
店内的老板瞬间爆发一阵爽朗的笑。
林絮转过头去,无奈地干笑两声,“叔,你又开玩笑。”
“还是老规矩吗。”
“嗯。”
“得嘞!半笼鲜肉,一笼酱肉,两碗豆浆,一碗两勺糖,一碗半勺糖。”
老板揭开蒸笼,只见那排排坐好的包子饱满白嫩,皱褶整齐且均匀。
林絮将包放椅背,转身去端豆浆,顺势将校牌放在桌角。
新鲜研磨的豆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林絮双手端碗。
温热下肚,胃舒适了许多。
她进食迅猛,转眼间消灭了几个包子。
见此,邬决眉间堆起了一座小山,“你慌什么,没写作业?”
“瞧不起谁呢?”
提起这个,林絮眉眼间带着一丝得意与炫耀,不禁挺起胸膛,“我加了学生会,今天负责检查晨间卫生。”
一秒。
两秒。
……
邬决∶“哦。”
见他反应平平,林絮表情微裂,最终没好气撂话∶“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来不及了。
望着公交车缓缓驶近站点,林絮急忙拎起书包,匆匆起身朝它奔去。
嘴里叼着包子,一路小跑还不忘回头对老板说,“老板,账记他头上。”
登车。打卡。
车厢内乘客寥寥无几,她在窗边落座,缓缓呼出一口气,忽然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忘了和邬决告别。
就在此时,耳畔骤然响起清脆的车铃音。
她似有所感,怀里抱着书包,目光投向窗外。
山涧清辉般的少年踏着单车,校服迎风吹得鼓起。
白色单车停在红绿灯的分叉口,他单脚支地,脊背挺直,似乎不经意地朝这边睇来眸光,下颌线微微绷紧。
不必猜,林絮知道这人又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