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回到房间,关上门的一刻,她感觉到一种厚重的疲惫向她涌过来。她应该躺在床上睡一觉,但是一种比疲惫更深重的感觉像厚实的棉花被裹住了她。
她拒绝深思那是什么,以免得出孤独、寂寞、无力或者失望之类的答案,那也太过悲惨。
盛夏不觉得自己需要这样思考着可怜自己。
身上的衣服带着尘土,伤口在隐隐地痛。盛夏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躺在床上,她靠着床边坐下。
床下的隔板里有很久没有打开的日记本。
她鬼使神差地拿出来,也许不算久的以前,她算是一个喜欢写日记的人。
今天要写什么?
盛夏深吸一口气,从杂乱的书桌上随便摸到一支笔,在日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我最讨厌夏天”,力透纸背,钢笔尖锐的笔锋划破还算厚实的纸张。
——
十六岁的时候,盛夏最喜欢夏天,就像最喜欢自己的名字。
“盛夏,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热烈的爱意像夏天的风,每一个感受到的人都会明白,盛大的夏天到来了。”
盛夏在二手书屋一本破烂的杂志上读到这句话,和老板小小的讨价还价一番,用两块五的价格买走了这本杂志。
盛夏更喜欢自己的名字了,也更喜欢夏天了。
盛夏即将十七岁的时候,那家二手书屋关门了,改成了一家女装店。但盛夏不记得那家书屋什么时候关的门,尽管她上学的时候每一天都会路过。
她记得街边小摊上,拉着小孩书包的女人催促小孩快点喝豆腐脑,她记得拿着公文包西装革履却显得疲惫潦草的男人一边看手机一边等公交,她记得在校门口的一块翘起来的青瓷砖上,她因为走神看天空被拌过两次。
她也记得上一个冬天的风吹过,她坐在小公园假山后的椅子上冻得打颤,但还是固执地看完了日落,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父母都不在家,她泡了一碗泡面,庆幸自己躲掉了一顿责骂。
但她不记得二手书屋什么时候关了门,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母亲的肚子鼓了起来。
临近十七岁生日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母亲被送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父亲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脸上笑出皱巴巴的纹路:“夏夏,这是你弟弟。”
窗户开着,盛夏感觉到一阵暖暖的风吹过,她知道,这是某种夏天的信号。
但是她站起身,快速地关上了窗户。
弟弟的名字叫盛明泽,盛夏觉得这是一个好土好土的名字。但母亲说:“这是你爸拜托算命先生算的,因为缺水,所以名字要有三点水呢。你爸他翻了一个晚上字典,说前途明亮,福泽深厚,这个名字好。”
于是盛夏不合时宜地想起两句像是信号不好的、带着电流的谈话。
“你家闺女的名字真好听。”
“随便起的,这丫头出生那天太阳太毒了,合计一下,干脆叫盛夏吧。”
但从前的盛夏像那天在小公园看日落一样固执,她认为这不过是谦词。
名字,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语,她坚信其中有某种力量。所以她好喜欢自己的名字。
十七岁的盛夏不再固执。或者说,她的固执换了方向。
因为在一个热的蝉都懒得叫的夏天出生,所以盛夏叫盛夏。也许再往前几代,也有某个女性长辈被冠以盛夏这个名字。
盛夏想,她们的名字是因为爱意,还是因为随意呢?
盛夏隐约触摸到一点社会隐含的规则,作为一个女性总是要面临的命运。
但一点虚伪一点敷衍和一点爱意,平衡得刚刚好,让盛夏的恨意找不到出口,只能化成日记本上的这句话:“我最讨厌夏天。”
在十八岁生日的晚上,盛夏确实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可以把这种话如此坦然地问她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是因为弟弟吗。
这让她纠结自己的名字、纠结过往一个人吃的晚饭、纠结只有被叫家长时才可以和父母说超过三句话,都变得好可笑,也变得有种隐秘的愧疚。
——
她继续写:“我最讨厌盛夏这个名字。”
“我最讨厌懂事。”
“我最讨厌学校。”
“我最讨厌未来。”
“...我也讨厌弟弟。”
发泄般地写完,盛夏呆坐了一会儿,日记本被扣上,随意地扔在书桌上。
没关系,盛夏想,她不必销毁这带着恶意的发泄产物,反正她没有会时刻注意她蛛丝马迹的父母,会偷翻女儿的日记。
父母大概很久都没进过这个房间了。
她关了灯,脱下脏了的外套,躺在床上,身上的疼痛感一跳一跳,但是深重的疲惫打败了疼痛,她懒得去查看处理。
窗帘没有拉上,遥遥的月光柔和而朦胧地落在地板上,隔壁婴儿的哭声和母亲耐心的安抚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她闭上眼睛,月光和床一起温柔地接住了她。不要去想,不要去感受,这样就可以让时间飞过去。
明天呢?明天要去约会。
但明天,盛夏没能去约会,因为她收到一封秘密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