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往南走,遇到的“异种”愈发得少了,但不可置信的,“异种”的攻击力却更强了,也愈加狂躁。
何越护着我俩,也力不从心,多次命悬一线,但她从来不说什么,一如既往的沉默。
我也感叹,这世道,不让人活了。
或许是真的见识过了身边人的死亡,就总觉得何溪身上有种淡淡的悲伤,极淡,极缥缈。
同她这个人一样,薄云一般,摸不着、捉不住。
一天夜里,我们驻扎在一片田垄上,这片地已许久未开垦过了,只剩下皲裂的土块,挣扎着生出稀疏的野草。
而何越早睡去了,这段时间她太累了。
何溪就坐在我身旁,抬头望着月儿明,星儿闪,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穹了。
“你看到那座高楼了么?”她突然问。
我凝目看去,东南方有一座极高的木制阁楼,像悬在空中似的,我点头,等待她的下文。
她说:“那座楼有近一千年了,我就住它旁边,它很高,我小时候,就坐在上面等我爹回来。”
“你等到了吗?”我问。
她点头,就换了个话题:“苏难,这一路走来,你累吗?”
“说不准。”我似乎已经习惯于疲于奔命的生存方式了,真让我一下子回到我十八岁的生活,我还不适应呢。
她却说:“好多年了啊,我时常幻想,如果‘异种’没来,我应该在医院,做个小护士,治病救人,挽救生命。可这场浩劫,死了太多的人,这不是我想看见的啊。我救不了他们,我连祁山河都救不下来。”
我沉默,许久才说:“人类对自然的伤害太大了,也不怪它们想灭绝人类,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而已,或许这世界毁灭了也好。”
她却认真地看我,目光炯炯,比天边的星星还亮:“可是上万年的文明堆砌,不会是永恒的啊,会有困难、会有伤痛。但人的韧性支撑着人从原始森林走向摩天楼宇,我们不能也不会让这璀璨崩塌。”
“毁灭容易啊,可我不想,每一寸土地,都有众生为世界创造的痕迹。”
我说不出来话,何溪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当时看不懂,后来我咀嚼了许久。
她眼中有星火,心里也压着沉甸甸的责任,薪火传承吧,是血脉吸引——燃起文明的长明灯。
“那你想过死亡吗?死后的世界。”她又问。
她今天的话格外得多,多到不对劲。
“我死了,这世界依旧是这世界,没什么区别。至于死,太沉重了。”
不止是我,现在还幸存的人类,大家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活着已经是奢求了,去考虑死?徒增畏惧罢了。
她自顾自地说:“我怕死,但我更不想大家死,所以能回家就好。”
她说的话莫名其妙,我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继续说:“苏难,我一直没和你们说过,我的异能是有代价的,那些血液,透支的是我的生命力。”
“我现在感觉,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
我想说话来着,她却制止,继续道:“以前我不懂家乡的含义,所以我离家千里。现在明白了,所以我想回家。但是我不知道我会害死祁山河,我想大家都好好的,我知道这有些圣母了,没有小越,我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她将祁山河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这是对善良者无声的凌迟。
她垂着头,低声啜泣着,我想安慰她,但总觉得语言苍白。
“我想回家了。”她再也抑制不住哭声了。
在末世,惊惧、绝望如大山般压在人的身上,人用哭喊宣泄,告诉世界,人的顽强。
“我们一起回去。”我有很多想问的,但都咽进肚子里了,我只想让她回家。
夏夜蝉鸣依旧,除了人类,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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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过后,何溪没再提她的事情了,我也不好探究她的伤心事。
何越似乎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们就这么向着那座城走去,走了几个星期,才终于看见了杂草丛生的地里,露出已经生锈了的铁牌:
“晟安区欢迎您”
何溪上前抚摸,嘴里念叨着:“我终于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从多久之前就想回到这里;我只知道,还好她回到了这里。
她一直和我介绍着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这里原先是个小学的,我在这念的书,可惜已经塌了。”
“这家煎饼好吃,我以前天天吃。”
……
“快到我家了。”
何溪站在门口,眼眶红了,却没进去,不敢看那座二层独栋自建房:“真是奇怪,瓦搭的……还没塌,没塌……”
她推开门,灰尘漫天,许久没有人的痕迹了。
她收拾干净,我们便安顿下来了。
没有“异种”,不用奔逃,我们就只需看着日头升起再坠下,春暖了,又花开了。
何溪就躺在木躺椅上,盖着一条已经褪了色的毛毯,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何越就坐在门槛上,看着何溪的背影,也愈发沉默。
过了三四个月吧,这座城倏忽热闹起来,许多异能者汇聚在这。
他们身上都是一种身经百战的血腥味,目光里似乎也没了情感,眼中景色壮美,或是世界悲伤,他们都心无波澜的模样。
他们就驻扎在这,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让何溪何越别出门。
我知道这太平日子并不会维持太久,但我不知道,这泡影就蓦地幻灭了。
或许是我太贪了,以至于觉得世事都不遂人愿。
那天,城外骚动,连我都能听见声响,血腥味弥漫全城,遮天蔽日的沙土,我直觉要变天了。
何越出去看情况了,到晚上也没回来。
倒是回来了一批批伤者,有人背着尸体路过何溪家门,有人痛苦哀嚎,有人默默剜下伤口腐肉。
我把院门关上了,隔绝了何溪的目光,但她眼底的落寞、挣扎我都看见了……
那天,她穿着一件少女时期的碎花裙子,黄花、粉花绚丽,倒衬得她面色灰白。
我看她,她也看我。
良久,她站起身来。
她拉开铁门,将外面世界纳入眼中。
我说:“你该回去。”
她却摇头,也没回头看我:“我该去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哪怕…它早已不在恢宏。”
她跑出去了,我就追,她再一次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又是鲜血入注。
我觉得我该拦下她,但我看见了伤者眼里的决然和悲戚。
他们都身受重伤,我看见一个不过20岁的女孩,双手折断,里面白骨都碎了;又看见一个魁梧的汉子,满头银发被血染红,身下鲜血渗入土壤,却毫不在意,抽着根十块两包的呛人的烟,那般痴醉,仿佛幸福。
他们似乎都在等死,也确实,如果没有治愈系异能者,他们也活不下来。但是现在城中的治愈系少得可怜。
何溪眼泪混着血,沉默地救他们——一群不认识的人。
我
想带走何溪,因为她再这样下去,会死。
但我迟疑了,莫名其妙的,我觉得我应该支持她的选择。
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她的眼泪泅湿了花裙。
她图什么?
图能多救一个人。
她为什么?
因为她是一个治病救人的护士,她想救所有人。
她宁愿死,也要救人?
是啊,为救人,为救世界,为救这个古老的人类文明。
无数疑问,都有答案,从一开始就有迹可循。
后来啊,天快破晓,我抱她回家。
她无力地靠着我,眼泪也滑落到我的胸口,炙热但风一吹就冰凉了。
“苏难,我要回家。”
她的血已经近乎流干了,只有泪汩汩地流。
“我带你回去,回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大步走着,快些回家。
我推开门,把她放在躺椅上,替她盖好毛毯。
就这么无声地坐着,她也不哭了,只是脸白得似霜。
或许是回光返照吧,她说了很多。
“我要死啦,我要去找祁山河了。”
“我好害怕啊,人的意识消散了,还会被人记得吗?”
“树叶好繁茂啊,你看到了吗,这是一颗年纪很大的树,我爹说,它和那座楼一样大。我觉得他骗我,哪有谁能活这么这么长的。”
“那楼,好高好高啊。”
“苏难,遇见你们,我很开心。”
“你们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告诉小越,这世界很美好的,去看看吧。”
……
“太阳升起来了啊……”
太阳升起来了,何溪也再也没说话了,她闭着眼,安静地躺着,淡笑着,像一缕清风,稍一不注意,便吹散了。
她的花裙早已染血,一律的,所有都变成了红花。
那片花海、那片血海。
死了,毫无生息。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一直坐在她身边,直到何越一瘸一拐地回来。
何越看着这副模样,不敢进门,良久,她问我:“死了?”
“嗯,救人死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
但那时,没在意到何越异常的平静,就像是一滩死水,现在发现……水下已是惊涛骇浪了。
她也坐过来,一如何溪还在的模样。
她和我说:“这场灾难要结束了。”
“什么时候?”
“不出意外,这几个月的事情。这世界的‘异种’要么缺血而死,要么互相残杀,这片土地已经不适合它们存活了。”因为死了太多人了,太多、太多。
所以现在就只有城外那一只“异种”了,但听何越描述,它有着树一般的根系,延绵了三十多米,似乎也拥有了人的智商,用枝叶捆杀人,吸食血液。
这回去了三四百人,要么重伤,要么当场暴毙。
嗯,等着等着,城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每个人都义无反顾地从天南海北来,来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