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到了园林，春色却也未至。

    清晨的露珠沿着万年青碧绿的叶子滑下来，晶莹剔透中映出一只圆滚滚的虫子，虫子急急爬过来，可惜那腿脚还是慢了些，不等它靠近啜饮，这露珠就倏地被湿润的泥土吸走了。

    露珠消失，倒是能看清了它身后的玩意儿，却不是什么圆滚滚的爬虫，是只一掌大的蜘蛛，身子娇小，八条腿细的好似能被春风吹断，立在原地，沮丧地动了动前喙。

    眼看着太阳出来，那长腿蜘蛛只得又转着圈爬回万年青的根部，缩在被叶子遮蔽的阴凉处。

    这是个结满了蛛网的院落一角，八面的石盆立在月亮门两边，上边雕的什么本是看不清的，可是一夜春雨过后，这左边石盆向外的一面被冲刷的犹如镜面一般。这八面是共同构成一幅长长画卷，靠门的一侧刻着远处重峦叠嶂，近处细柳垂下，燕子低飞滑过溪水潺潺，再往左边溪流变宽，溪间有小荷尖尖角，两只蜻蜓环抱停靠，又有鸳鸯戏水鲤鱼飞跃，后面是夕阳流云霞光万丈，越往左面越被灰尘遮住，直到墙角的一面似乎刻着诗句，也看不大清了。

    这万年青就栽培在石盆里，只有这一侧的依旧鲜活翠绿，右边的那颗已和这满园杂草一样，只剩干壳苟延残喘，任凭春风吹上几遍也是无济于事。

    万物皆有灵，这一侧的盆栽之所以依旧鲜活，还是多亏了盆中的蜘蛛。这蜘蛛原本寿命三十有六，已算长寿。原本宅子的主子是个当红名角儿，唱了一辈子的戏，每天就在这后院儿里吊嗓子，这戏子一生未娶，只一位亲近好友，似是个游方道士，那道士周游四海，有时数月，有时几年，便来拜访戏子一次。

    那时候院子还精心打理，二人夜里便坐在月亮门前的摇椅上谈天说地，这蜘蛛长久听些奇闻异事诗词歌赋，竟也慢慢生出神识来；又听得道士说周游四方的好处，心里也生出愿望，想出去走走。

    那道士也确有些本领，一日晚谈过后，戏子回房，那道士拨开万年青的叶子，将蜘蛛托于掌心，见它不似寻常蜘蛛，竟有九只眼睛，知道是个灵物，抬至耳边听了蜘蛛心声，便笑道：

    “你既有出去闯荡的野心，这身躯壳可不够用的，若你诚心向往外面大千世界，还需修炼人形，锻炼自身，再与人交善，方能实现抱负。”

    紧接着那道士便将修行之法一一传授，留下蜘蛛慢慢参悟，他则踏着黑云又满世界冒险去了。

    后来那道士再也没回过宅子，再后来，那戏子的营生也惨淡起来，有时在院子里练练簪花小楷，给那道士写信；那道士走后三十年，戏子把家里的瓷瓶子，水晶碗，青铜杯，玉鹦鹉，凡是有些年头的物件，连带着戏服都在后院一把火烧了，闭门不出，院子也疏于打理，彻底荒废了。

    待到道士归来，已是又过四十年。院中早已布满灰尘，戏子身患重而去，病无人送终，一草席卷了埋了而已。道士便站在月亮门前，从腰间掏出酒壶，摇椅边上将一壶佳酿倾了个干净，而后又踏着黑云飘忽离去了。

    转眼又过十二年，2018年，蜘蛛终于满了百年修行，能化作人形了，只是眼睛尤为可怖，无论如何也变不出眼白来，也就是在这天，宅子的大门吱呀一声又被打开，一家三口住了进来。

    这对夫妻看着也像是有钱人，雇了工人将院子又清扫干净，种上花草，又在院子里扎了秋千，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家的孩子看着十岁左右的样子，天真烂漫，之前看到园中草木皆枯，唯有这盆万年青鲜嫩依旧，就当它是个宝贝，每日都要亲自浇灌，看看长势如何，又傻傻地和它说话。

    “你好呀，我叫李忆！回忆的忆！妈妈说你叫万年青，你可真厉害，这么多花儿都谢了，你还活着，还这么漂亮！以后你就是我在新家的朋友了！”

    “今天我们荡秋千了！你能看到吗？我真喜欢荡秋千！”

    “妈妈说明天去买家里用的东西，你想要个新花盆吗？不如我哪天给你擦擦这个花盆吧！”

    她已然将万年青当作了她的日记本和树洞，每天都要来准时准点汇报一番，她脸上带着笑，腮边有深深的酒窝，这样的笑，蜘蛛已有几十年未见，此时这笑容好似一抹月光照进它的眼中，令它心里又愉悦起来。

    它看着她在院子里嬉戏，和父母玩投猪骨，跳房子，给布偶小人儿盖房子；它听到她在秋千上荡到半空时的尖叫，烧烤架烤肉的滋滋声，她被烤肉烫的斯哈斯哈声，听到她和母亲一起唱歌，弹着父亲的吉他，听到半夜他们在卧室里看电影时传出的欢声笑语。

    她对万年青说着每天的经历时，蜘蛛就在角落里静静听着，渐渐地，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倒没有那样强烈了，也颓废了修炼，只想每日在这笑声里虚度光阴。

    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才不到半月，这天，小姑娘过来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妈妈说明天他们就走了，忙完了项目就回来，以后就是咱们两个啦！”

    “这边的中学还不错，同学们都很友善......”

    “看我的新眼镜！好看吗？”

    “初三的题目都好难啊，但是妈妈说如果我能考上班级前三，就回来看我！”

    小女孩一点一点长大，从胖丫头抽条成了瘦高的少年了，蜘蛛听她说课业繁重，但她依旧坚持每日来看它，和它说话。

    “项目出问题了，他们今年过年又回不来了，还是咱们过吧！你想看烟花吗？我叫李叔去买几个仙女棒吧！”

    “今年他们也回不来啦，算了，没事，我刚和李叔赵姨吃了饺子，新年快乐！”

    “高中比我想的有意思嘛，不仅有我们初中直升的，还有别的学校转过来的，有个女生家里原来是做陶瓷的世家呢！神奇啊神奇。”

    “哈罗！我刚和爸妈视频通话了，想想看真厉害啊，现在的科技，离得那么远也能看到，可是...”

    她还想说什么，却没再继续下去。它再也没见从前那对夫妻回来过，尽管她每年都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断激励着自己，但蜘蛛看着她的心情越来越低落，身子越来越瘦削。

    她有时会带朋友们回来，他们聚在一起看电影，吃零食，她笑着和他们谈天说地，在院子里奔跑打闹，可是当他们离开，她又似乎格外悲伤，坐在万年青面前，双眼空空，不像是和它对话，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要是我从来没出生过就好了...都是假的，这一切...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都是假装的，他们都是假装的...”

    终于，在2023年的秋天，似乎有好消息了，她心情很好地拿着一个包裹跑过来，眼里是许久不见的古灵精怪，在万年青面前蹲下：

    “他们邮寄过来的东西！让我去取的，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咱们悄悄的...”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叠文件，她只看了开头，笑容就僵硬起来，一页一页的往后翻阅，脸色越来越惨白，蜘蛛看到那标题上写着“离婚协议书”。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万年青说过话，也没来过后院。蜘蛛因担心她，便在夜半时分悄悄化作人形，看到卧室里她瘫坐在床脚，肩膀耸动着，地板上散落着泪湿的纸巾。

    它看着她日渐沉郁，心里很想去安慰她，只恨自己修炼未完，畸形的双眼会吓到她。

    于是他又重新开始修炼，决心化作人形成为她最好的朋友，再次看到她的笑容。

    2024的新年，她让司机和保姆都回去了，轻轻地拂去秋千上的积雪，坐在上面，望着月光微弱的黛青色天空，她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她又低头看向那颗深绿色的万年青，沉默良久，却只轻声说了句：

    “好冷啊，今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