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挂钟响了三下,他瘦骨嶙峋的手指轻抚着那万年青的石盆,转过身,此时乌云消散,月光洒在他脸上,他眼里似有泪水转动。
“那之后我潜心修炼,就是为了能够化作人形,将这些年的经历与她分享,告诉她,我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无论如何修炼,仅仅半年是不可能修炼成功的,再加上......”他略低下头,惭愧地盯着脚尖。
“再加上你之前躺平太久,修炼之法都荒废了吧?”我帮他补全。听他讲完这些故事,身下坐着的摇椅似乎都多了些历史的沉淀。
“所以你之前说我会干预她的死期,是万万不可能的!我只会陪伴她、保护她,怎么会伤害她呢?”
“你想的还是不够周全,你这些日子夜里是不是去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点点头,眼里多了些祈求:“我明白,你之前说我乱碰东西让她发现了,我今后一定会注意的,我发誓!”
“不仅是这个,还有呢,”我叹了口气,“你本身就是妖物,你修行了这么多年,又没有人告诉过你,妖与人天然相克?”
“相,相克?”
“你想想,为什么那戏子突发重疾?妖物修炼须吸取日月精华,可人活在世上也要养生的,精华都被你吸走了,他怎么活得好?”
“这...”
“你听说过法海和白娘子的故事没有?白娘子本是蛇妖,为何法海见到许仙便认定他家中有妖?还不是他心力交瘁精元尽干?”
蜘蛛听的傻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可是李忆没有被我吸取...还是你是说...”
“没错,Bingo!你想对了!”我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你以为李忆为什么越来越不开心?就是因为精气不足,心情才会越来越低落,身体也越来越差!”
“那我......”
“如果你想让她健康平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永远离开这里。”
他泄了气一样跪坐在地上,扶着那万年青的石盆,浑身颤抖着,低着头似乎在思考出路。可他到底是修行不足,并想不出什么道理,只能睁大眼睛又盯着我看。
“离开?可是我又能去哪?”
“唉,我本来也没法子的,”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从腰间摸出纳海袋,“如果你实在没办法,就进到我这袋子里,我带你去个无人的地方,既能让你在那里静心修炼,也不会再耽误了李忆的时辰,如何?”
他张着嘴巴,纠结万分,眉头拧作一处,最终还是松了口:
“那我去了那边,还能再回来吗?”
“如果你修炼达成,已经能完美融入人类社会,那到时候你去哪里也不归我管了。”
“那好。”
我们达成共识,我陪他去看李忆最后一眼。
她裹紧被子蜷缩在床的一角,枕头上的泪痕已经干透,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指尖轻轻抽动着,睡得并不踏实。
他走近了,想帮她拭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又怕动作重了吵醒她,便收回手,只是默默地看着。
时钟敲了四下,天光渐显,他在和万年青做最后的道别。
“你要是想带走,我也可以帮你扛着。”
“不必,我走了,只剩它陪着她了。”
而后他化成原形,爬进了我的纳海袋。
我念动咒语,祭出瞬移令,顷刻间便听到海风阵阵,浪打石滩。
“这片海域少有人来,附近只有一个妈祖庙,值班的道士有时会在,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过去请教,”我把他从纳海袋里放出来,指着远处那座小庙,“遇见了就说,是左空山听云道长所荐,来找他师侄陈道长的。”
他点点头,此时朝霞从海面下隐隐透出,五彩霞光伴着一轮红日缓缓升起,海风吹风过,流云散去,一瞬间天光大亮,海面波光粼粼,远处有渔船撒网,海鸥成群结队地在低空翻飞鸣叫,岸边有鱼儿露出脑袋吐气,荡起片片涟漪好似年轮。
他盯着那红日,半晌,说道: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日出景象,万丈光芒染海风,波涛汹涌四时同,说的一点没错,真的,是真的。”
“呦,你还会古诗呢,文化水平可以啊,”我笑着拍拍他后背,“从今往后脚下这石滩就是你的家了,记得去和本地土地登记。”
“我住的地方,也是刻着诗词的,一直就感兴趣,所以偷偷去书房翻过书,”他微微偏头看向我,朝霞映在他眼里,好似万花筒,“你也是人,你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残忍?她的父母生下了她却弃之不顾,连离别都只写于书信;他的朋友在他重病时也没来看过一眼,哪怕于他只需腾云驾雾一次。”
“可若说不爱,他们从前的那些时光又都是真的,若说是爱,他们又都......你说,爱意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吗?”
“不错嘛,说话顺当起来了。”我笑着冲他摆摆手,“往后勤勉修行,你就都知道啦!”
我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走,赶在早课开始前办了转学,回到家里一觉睡到天黑。
2024年6月3日1点整,我从院角的法阵里爬出来,那颗万年青还在那里,看起来和从前一般无二,但却总感觉少了些鲜活气息。
我从书房一路走到卧室,看了看手表,距离她的死期还有一分半,灯开着,可到处都不见她的人影。
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联系老谢的时候,浴室里传来阵阵水声。我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在门外静静等待,时钟走到2分56秒,我推开了浴室的门。
浴室里蒸汽弥漫,女孩躺在洁白的浴缸里,头歪在一边,露出的皮肤已经惨白,浴缸接满了水,但龙头一直开着,褪红色的液体从浴缸里不断溢出,血藤一样爬满了地面的瓷砖。
我点点手表,调出判官档案,看着站在尸体旁一脸呆滞的女孩说道:
“李忆,2007年3月11日19时23分15秒,生于梨舍市东栅区亲亲家园三单元402室;
2024年6月3日1时02分56秒,死于盐城西番区古楼街86号,是你本人吧?”
“我......”
“请回答是与不是?”
“是......”
“好的,你已身死,”我亮出地府的电子证件,“我是实习拘魂使沈青,请你和我走一趟吧。”
带着李忆下了地府,让她在孟婆那里排着队,我就直接去六案功曹人曹部递了文件,又去判官司的查察司办公室找了陆总管,和他汇报妖物调动的事。
陆之道正瘫在椅子上一边喝酒一边批文,看我来了,红色的大胡子笑得一抖一抖的:“闺女,怎么又是你!好歹和谢老白说一句,让他也给你个鬼字牌,天天这两边儿跑来跑去的,三天来两趟!你也不嫌累!”
“我倒是想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谢经理,严得很,等实习期过了再说吧,”我无奈地耸耸肩,抽过一把椅子,“你这儿有地方给我写东西没有?”
“有有有,你坐这儿,”陆之道随手把文件推到地上,给我在案桌上腾出一块地方,拿申请表来给我填,“这次又是啥妖怪?”
“蜘蛛精,我给他带到上次陈道长那个妈祖庙那边了,”我轻车熟路地填着表,看到酒瓶上居然有几个蓝色的英文字母,再仔细一看,居然是瓶伏特加,“怎么你老人家也喝起洋酒来了?”
“咋了,不让我老人家尝尝年轻人的玩意儿?这年头公文倒好批,人界都把案子查完了,只剩下这些玩意儿都是书面功夫,无聊的很,没啥消遣,只剩饮酒这点小爱好啦。”他又喝一口,指着我笑道,“也就是你这边儿能有点意思,你不知道,前两天姜女都和我抱怨,说现在人活这一辈子都没什么奇闻异事,年轻的鬼魂也不似从前走南闯北了,现在也就是你负责的案件能说出点道道来。”
“我看,谢老白有心栽培你,你好好跟他干,没准到时候能混成他上司,再看这小子如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才几岁啊,您老人家小点声。”我汗颜,赶紧填好了表递给他。
“闺女,你不看看你是在哪上班,地府可是最不看岁数的地方!”说完这老东西又笑得前仰后合,我怕人听见,赶紧离开了。
案子已了,死期已平,我趁警察还没来回到院子里去抹除了法阵。
看着那盆万年青,我又想起李忆冲我浅笑的面孔,心里五味杂陈:
“抱歉,天道如此,不能让你多活半生。”
做了十年了实习生,见过无数生死离别,我总还是感慨命运弄人,如果李忆遇到的是一个一直陪伴着她的人类朋友,那么这一切都会不同,或许她能够真正地活到六十三岁那天。
仅仅几个小时,那万年青已经叶片枯黄,它透支了不属于它的生命,长青了一百年,随着两个在乎它的生灵相继离去,它也彻底丧失了活力。
我突然想起蜘蛛的话,便挪动石盆,抹去积灰,那一面却依旧是画作,是一叶扁舟漂于江心,一轮圆日遮于云中,我靠近,终于在下方看到了那两行诗句,是手工刻成,漂亮的簪花小楷,很细,却刻得很深,所以依旧能够清晰分辨——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