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幽深宁静,仿佛吃人的巨兽一般,只能借着如薄纱般的月光才能看清前路。
女孩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竟莫名有股钻心的疼。
她并不知晓这里是何处,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找人,那个人就在前头等她。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呢?
女孩听见从自己体内发出的沉重呼吸声,哈,哈,好似精疲力尽了似的。
低垂下视线,自己的身上是精致华美的绫罗绸缎,可此时的身姿却又是狼狈的,与衣着的华美相违背的。
脚底的疼痛感逐渐麻木,女孩已经到达了长廊的最深处——这里有一扇雕刻着骇人猛兽的大门。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门背后。
吱。
巨门被推开的时候,发出了如呻吟般的响声。扭曲又喑哑的声音回荡在女孩的耳畔。
她看见了空荡的大厅,即使被精心装点,却也掩盖不了面前的死气沉沉。
她要找的人就站在大厅的最中央。
“——。”
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在呼唤对方。
可是,女孩却听不清那个字节。
是什么?自己究竟要找的人是谁——
-
呃。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单调的黑暗。随后袭来的是可悲的饥饿感。
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女孩确认了这件事,她蜷缩着小小的身体,手掌能够感受到自己骨骼的形状——她太瘦了,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被称为床的不过是用枯草堆叠而成的“软铺”,此时还没有天亮,但她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能够注意到自己身旁的父母不见了。
“阿娘?”
女孩轻声唤着,窸窸窣窣地支起了身体。
屋里冷飕飕的,已经很久没有生火做饭了,连带着家里都失去了烟火气。上一顿他们吃的是阿爹阿娘从山上拔下来的树皮,她觉得很难吃,但不吃只会让身体更难受。
那时候她一边啃着生树皮,一边听着阿爹安慰般地说,就快好了,日子就快好了。
日子会好吗?她不知道。但她也只能乖乖听从爹娘的话,心存侥幸地度过每一天。
女孩走到了门口,她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
“……太瘦了。”
这是阿爹的声音。
莫名地,她心里冒出一个声音,让她不要再前进,也不要推门而出。就这样,安静地躲在门后,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就好。
“方圆百里也只有我们家了,其他的要么逃要么死……你看着办吧。”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幽幽又绵长的叹息。
“她那么懂事,我们在怎么能……怎么能……”
阿娘悲怆又压抑的哭声响了起来,女孩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可她的身体却先一步用双手捂住了她即将出声的嘴。
“灾荒年生,迫不得已啊。我们的孩子也才刚断气……你们家闺女我见过,她身上也没二两肉,用这孩子换也算划算了。”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阿爹沉默了半晌终于答道:“……她还在睡,我去抱她出来。”
“只求一件事……”阿娘啜泣道,“别让她太痛苦。”
什么意思?他们在说什么?
“大家都是为了活,我们也不会为难她。”
女孩听见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那种剧烈的不安感瞬间吞没了她。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被发现——母亲的哭泣声让她恐慌得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
快逃。
这是出于一种近乎野兽的本能所做出的判断。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她必须要动起来才行。
那两条纤细孱弱的腿终于有了反应。
她扭过头,在不经意间从高高的窗口望见了已经泛出鱼肚白的天色。
天快亮了,但比黑暗还要可怖。
她逃到灶台旁,掀开了干枯的草堆。那里露出了只可勉强容纳一个稚童的洞。得益于她的纤弱,竟然不消多少力气便钻了出来。
外头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泥土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气息。
迎着发白的天光,女孩继续狂奔起来,脚下是一段下坡路,没有穿鞋的脚踩在僵硬的泥土上,那股疼痛感仿佛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她没听到后面有什么声音。
鬼使神差地,她把头转了回去,她还对家有一丝留恋。
迎着朝日的寒风,她看见清癯的阿爹站在山坡上,那么远,却看得那么清晰。
阿爹用一种古怪的、怨毒的眼神望着她,仿佛要吞吃她的血肉一般,她看见阿爹张着嘴在说什么,可是她没有听见。
但那个眼神令她打了个寒战。
她把头扭了回来,想要忘记自己刚刚所看到的东西。
可惜,忘不掉,那个诅咒般的眼神好似烙印一般,死死地烙在了她的心里,脑海里,好像这辈子都没办法逃掉了似的。
永兴元年,举国三十二郡蝗灾,河水溢,流亡数十万户。
破败的庙宇之中,已然蒙尘多年的神像用慈悲的眼神俯视着脚下,即使没有一个信徒,祂也巍然不动,笔直地伫立在原地。
似乎要下雨了,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沉闷的气味。
这股味道可比吸引蝇虫的腐臭味好受得多。
女孩蜷缩在神像的背后,她终于能在这里休息片刻,或许这是这尊神像对她而言唯一的用处了。
她微微阖上眼睛,黑暗里竟浮现出那片尸山——呕。她没忍住干呕一声,可腹中空空却是什么都没呕出来。
她做了几乎无法被称为“人”的事。
在那个时候,为了活下去,为了求取生存,她看着自己同类的尸首,看着对方干瘪的胳膊,她只迟疑了片刻,便张开了嘴巴,死命咬了上去……
好恶心。
回想起弥漫在口腔里的血腥味,女孩痛苦地捂住了嘴。
可是她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能怎么办?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
“我只是想要活。”
女孩被吓了一跳,她确信自己没有发出声音。呆愣片刻后,她意识到这座破庙里又来了其他不速之客。
女孩怯生生地探出头,只露出半只眼睛,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对着神像哐哐磕头。一面磕着,口中一面念念有词。
他似乎正在祈求神的原谅。
女孩只觉得好笑,若世间真有慈悲神明,又怎会对此间正受尽折磨的世人视而不见,只是高高在上地享受众人供奉,现在又何必跪祂呢?
不过女孩心中也有几分欣慰,她逃荒百里,双足已经伤痕累累,这一路上饿殍遍地,却是难得见到个活人,即使她并不打算出面与对方交谈,却也让自己多了分安心。
女孩默默地窥视着那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他念念有词道,自己本也是一介良民,只是如今灾荒年生无处寻得生计,今日恰逢一贵人途径此处,他一时动了邪念偷走了贵人的包裹。
他的声音颤抖,说自己用贵人的钱财换了些许粮食,回家正给妻儿煮食,不料生火的炊烟引来了贼人,不仅抢走了粮,还带走了妻儿……
男人哭着说这都是报应。他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布袋,道:“如今我把剩下的东西还回来,还求神仙保佑我妻儿平安。”
女孩注视着那个男人起身,走到神像脚下的台座下,默默地掰开了一块石砖露出一个空洞——原来此人如此熟悉这座庙宇。他飞快地将布袋塞进了那处空洞,随后安上石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看见男人如此熟练的动作,女孩不信他是头一次行偷盗之事。她知道了,有些人会为了粉饰自己,连神明都欺骗。
男人对神像又拜了三拜,他正转身欲走,却被一伙来人摁在了地上。
“董县尉,贼人已经捉拿了!”
“放、放开我……!”
男人的吼叫声被无情地打断,回应他的是一顿拳打脚踢。
躲在神像后的女孩微微抬起眼眸,将视线抬高了几分。
她看见一名高大威武的官爷被簇拥在几名官兵中,身旁跟着一名商人模样的男子。那官爷的眼神锐利得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商人睨了地上的男人一眼,便点头道:“县尉,这就是偷了我东西的小贼。”
那名县尉重重点头,冷声问道:“小贼,赃物何在?”
男人答道:“我身上没有什么赃物,都说捉贼拿赃,你们有什么证据?”
躲起来的女孩觉得好笑,方才这男子虔诚叩首求神明原谅,现在却藏起赃物为自己开脱,到底是人心难看。
“赃物……”
董县尉话音尚未落完,一声惊雷贯穿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队伍里有人大呼不好,连忙道:“县尉,怕是要变天。恐怕这小贼一时半会儿也不肯交代,不如先把这贼人押回去,隔日再审?”
听了这个建议,董县尉略一沉吟,而后便点了头。
几个杂役七手八脚把地上的男人捞起来押住,这破庙已然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女孩蜷住身子躲在神像之后,那些不速之客的脚步声和议论声渐行渐远:
“新来的县尉还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唉,毕竟董家也是望族,这位董君雅县尉虽然初来乍到,到底还是与我们这些布衣不同。”
声音渐渐被风声淹没,女孩依偎在冷冰冰的神像之后,只祈求着明日醒来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