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这几日正缝春雨连绵,那簌簌的雨一点一滴落在翠绿的芭蕉叶上,雨打飘萍,像是要摧折灭那盎然生机。
绵绵的细雨自油纸伞上舒展开来,轻轻一抖就成股滑落了,隐没在了潮湿的泥土里。
春满楼今日照常开着,甜腻的脂粉气未被雨洗刷去半分,仍熏染的人飘飘欲仙。
春满楼这名头取的雅兴,说白了就是青楼,风尘腌臜地而已。
扬州城里销金窟不少,春满楼的老鸨日日苦心经营,倒也在这城里排的上号,任谁提起这估计都得道一句美人如云。
一道青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在那雨幕外头,支着手慢悠悠的摇这折扇,倒显得有几分难得惬意雅兴。
江青衫懒洋洋的倚在窗棂边,漫不经心的盯着那群嬉笑着勾肩搭背往春满楼跑的身影,没什么情绪的垂下了眼睑。
胭脂水粉的甜腻香气弥漫在鼻尖,熏的他胃里一阵翻腾,隐隐伴随着一阵子的头晕。
“唉,命运挫折。”江青衫无可奈何的抬手揉着额角,蹙着眉,轻轻的叹了一句。
只是这话意未尽,倒分不清是在叹胭脂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雨幕连绵,他窥见了那一片油纸伞的遮盖下的熟悉身影,那人若有所觉朝着这边投来视线,江青衫迅速别过了头,那人视线落了个空,目光所及只见着一片翻飞的衣玦,以及飘扬着的发尾。
他似乎蹙了眉头,愣了半晌的神,直到身旁的人拍了他的肩才恍然回神。
“季兄,怎得了?”身旁的人侧过头,问。
季昱收回视线,抿了抿嘴,轻描淡写,道“无事。”
江青衫,春满楼里的倌。
风头极盛,花名在外的…头牌。
那身段生的顶好,通身修竹似的好气度,偏举手投足间又带了几分不可言出的风情。
不矛盾,平添几分媚气。
容貌清俊,偏又生了一双含情眼,仅三分情谊也能装出个九分来。
只是那样静静的睨着你,就仿佛带了情人般的真切情谊,不知道多少公子哥曾留恋在这份虚假的温情里。
不过说来倒也是,秦楼楚馆这种风尘处,腌臜地。
若没张好皮相又怎么能好端端的留着,没几分心计又如何安然处之?怕是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哪怕哪一步行差踏错,都将可能陷进那万劫不复的深谷里。
身不由己,委于虚蛇,步步为营。
这破地方就这个尿性,江青衫见惯不惯了,不过多为难自己,倒也过的算是坦荡。
再往前那几年江青衫也不是没想过脱这贱籍,这日子总归不是好人家能接受的,正当年少,本应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自然是受不了这般做践。
可这日子一久啊,他就恍惚的明白了,没意义。
他认得清,出了这春满楼就没人再记得他的劣迹?
又不能够把嫖过自己的人全杀尽。
下贱,biao子。这一切就能彻底洗清啊?
呵,想得倒是美的很。
江青衫轻嗤了一声,眼波流转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时日一久了,就不太在意了。
怎么样都是个活,就算丢弃掉脸面以色待人也是活着。
这世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光是活着都是奢望,文何谈舒心?
楼下的名伶还咿咿呀呀的唱着,不时传来一阵叫好的声音。
红颜一笑值千金,换谁都得来叹一句,温柔乡,英雄冢。
“主子,看什么呢?”春日悄无声息的踱到他身后,凑过头问。
“喏。”江青衫收回心思,轻笑了一下,手盈盈的向那群纨绔指去“看钱袋子呢。”
“你觉得这回,那些傻子又会要谁?”
春日也跟着笑起来,完全没在意他的称呼,他跟了江青衫许久,江青衫的脾性他自是知晓。
“看着像是喜乖巧的,我压长泠。”春日目光沉沉的盯了他一会,随口应道。
“成,赌一轮吗,我压我自己”江青衫慢吞吞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指尖残留的雨水。
有点凉,江青衫想。
他此刻衣襟半敞,外袍正半搭在肩上,端的是一副慵懒姿态,眼尾的泪痣平白为这副画卷似的场面添了几笔蛊惑滋味。
“赌注嘛,你给我洗一个月的衣物好不好?”他笑靥如花的开口道,还随手将手上的雨水揩到春日衣角的布料上。
春日脸上的笑僵了僵,转眼又无事般的笑了起来,他无奈道“那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
“是啊,便宜你了。要是我输了就亲你一下,怎么样呐?”江青衫勾住他的衣襟,把他往下带,近了,温热呼吸喷撒在面门上,微微的泛着痒。
春日突然觉得有点口渴,不止是口渴,心里也泛起密密的痒意。
都那群纨绔已经跨进春满楼了,老鸨殷切的迎了上去。
春日不置可否
江青衫突然兴致缺缺的收回目光,放开了扯着他衣襟的手。
“不敢就作罢了。”江青衫,扯起一个无辜的笑脸,说。
一双潋滟的眼眸凝视着春日,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吸人精魄的狐狸精。
春日喉结滚动,垂下眼睛,慌不择路的往后退了一步。
好巧不巧的撞到了桌角上,春日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江青衫带着笑意的声音。
“退什么啊好哥哥?”江青衫眨眨眼,哼笑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呐”
他微皱着眉头,眼里倒也像泛起了湿意,活像是受尽了委屈般。
春日一时间有点自责,也是,他躲什么啊?
“别傻愣着了,人进来了,去打听打听啊。”江青衫挽了挽略长的衣袖,抱怨道。
“好。”春日回过神来,低声应道,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江青衫看着他慌乱的背影,嘴角的笑慢慢的隐去了,哪还见半分柔情。
他摩挲着手中握着的折扇,上边题着的诗句莫明惹得他有些不爽,那上面赫然是一句—
“昱破云雾见真章。”
房间的隔音算不上好,江青衫坐了会,慢吞吞的把椅子从窗边挪到门口,贴着门板,楼下老鸨声音大的一下就能听见。
“哎呦,公子几个头回来?看着怪面生。”秦妈谄媚的声音传来,听得江青衫不禁打了个寒颤,绕是听了多年他也还是不习惯呐。
“喜欢哥儿还是姐儿啊?咱们楼里各式各样的都有,包公子几个满意呐。”
后面的江青衫没怎么听清,他实在是困倦的狠了,倚着门板昏昏沉沉听了个恍惚,也没弄清楚到底有没有赢下这一局。
罢了,命运天注定。
春日回来了,门卜一拉开江青衫就软软的倒了下去,春日眼疾手快揽住了他,抱了个满怀。
春日把门合上,抱着江青衫的手却没松开。
“哎呦,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调笑道,伸手撩了把江青衫半披着的头发,嗅了嗅,说“这局是我赢了。”
“成,那你亲吧。”江青衫懒洋洋的抬起眼皮,脸上带着静谧的笑,乖巧的仰头凝视着他。
春日呼吸急了急,哑声道了声好,脸慢慢的压下来,触碰到他的鼻尖,呼吸喷洒在脸上,近在咫尺。
在他吻上去的前一刻,门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青衫啊,动作麻溜点,有客人点名要你陪呢。”是秦妈的声音,混着更甜腻的脂粉气而来。
春日恼了,皱了皱眉,不管不顾的想继续完成这个吻,江青衫却伸手挡在了两人之间。
“好哥哥,愿赌服输,放开我。”江青衫睨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是。”春日知道江青衫的性格,这人容不得别人出尔反尔。
他撑着门板站直了身。
雨渐渐的停了,窗外一片蔚蓝,透着被洗刷过的清冽。
扬州的春光一向好,江青衫知道的,他喜欢扬州和煦的风。
一片狼藉里,江青衫伸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襟。
江青衫没拒绝的余地,抓着折扇就准备踏出门去应付客人。
“好看吗?”他回过头冲着春日眨巴了下眼睛。
“胭脂。”春日出声提醒道。
“反正一会都要被蹭掉的,不用了。”他这话说的坦诚,小孩子耍性子一般,不得到答案不罢休一样,又问,“我好看吗?”
“好看。”春日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诚然,江青衫是着春满楼里最好看的倌。
“走了,你记得洗衣服。”江青衫笑了声,跨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