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二十一年,冬,
寒风凛凛,漫天大雪过后,整座宣栎城在夜幕下,铺上了雪白的厚毛毯,万籁俱静。
景国,京都宣栎城,安宁街,武安侯府...
一身穿绯色狐裘大氅的中年男子在侯府门口来回踱步,似乎在等什么人,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叹息。
这个心事满怀的,便是武安侯的三公子杨泽。他边看向街头方向边自言自语道:“二姐怎么还没到?哎,也不知爹爹醒了没”想到这又担忧的看向府里,眉头微蹙。
阵阵车铃声让他回过神来,不远处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踏着积雪匆匆从街头驶来,马车稳稳停在武安侯府门口。
片刻间他的姐夫秦朗先从马车上下来,身着云峰暗纹大氅,气质儒雅。秦朗抬手扶着夫人杨钰,一身天水碧彩绣蝶纹大氅衬得她格外秀丽。见到自家阿姊,杨泽这才向前相迎。
杨钰从马车上下来,还没等站稳,双方也都没来得及问安,便急冲冲向前来相迎的杨泽开口问道:“三弟,发生什么事情了,爹爹为何深夜传信叫我们来?”
杨泽语气略带凝重的回答:“二姐,进去再说吧”杨泽还以为只有这两人来了,紧跟着又问“怀若和乐游呢,怎得没把她们带来”
还没等女子开口回答,隔着帷幔从马车上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答道:“舅舅,我和阿姊在车里呢”说着秦乐游的一双小手撩开帷幔,从里面探出可爱的小脑袋,天真烂漫的脸上长着一双古灵精怪的杏仁眼,配着一对颇为英气的剑眉。让人看着她便让人心生喜欢。
马车下的女子见状面带宠溺道“乐游,快叫着阿姊一起下来。”秦乐游轻巧利落的跳下马车,转身叫了一声:“阿姊...”
只见一个温婉大气的女子徐徐从马车上下来,端庄持重,虽是夜晚,在雪景的映射下也能看清她的样貌,标致的鹅蛋脸,雪白的肌肤下泛着淡粉,细看柳叶眉下一双桃花眼,眉眼都生的极好,一双眸子如深潭碧水,清澈透亮,眉宇间又有些许生人勿近的清冷感,绝色的容颜让人移不开视线,却也不敢轻易靠近。
秦怀若看到杨泽先行问安道:“舅舅康安。”“好,好,咱们快进去吧,你外爷等着呢”说着招呼着一家人往府内走去。
杨泽虽是焦急,但也在心底感叹着刚才的情形:“二姐这一家人,也就怀若沉稳端庄有礼貌,怀若真是自家阿姊的亲闺女?可怜的怀若竟是一家人中的另类啊。”
此时杨泽这段内心独白,要是被秦乐游听到,有人这么评价自己的阿姊,估计嘴角会止不住的抽动。
武安侯府,内院正房...
武安侯杨之安躺在床上,似是刚从昏厥中醒来,嘴角还残余着刚刚未擦干的血迹,缓神哑着嗓子问坐在床边的夫人林大娘子:“孩子们都到了吗?”
林大娘子用帕子擦擦眼角的眼泪,回复道“泽儿去门口迎,应该快到了。你醒来感觉怎么样?阿七他熬了药,先把药吃了吧”还没等林大娘子说完,杨之安边扶着床坐起边说“不急,药喝了也是浪费。孩子们待会就到了,还是先扶我去更衣吧。”说着就要起身,杨之安的侍从阿七忙向前搀扶。
杨之安换好了一身靛青色锦袍,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杨之安虽过知命之年,不复年少时的俊美,但其魅力风姿却丝毫不减。
他矗立在那的气势,虽穿常服,也尽显将军意气风发之姿,令人望而生畏。杨之安喝过汤药,端坐在堂屋内闭目等待,林大娘子打破沉寂问他“传御旨的内监走后,你让泽儿去叫孩子们都回来。接着就吐血晕倒了,到底宣旨后你们在屋内又说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杨之安睁开眼睛,轻叹一口气说“你没有请太医吧?”林大娘子摇了摇头“你吐血后嘱咐不要请太医,还好阿七懂医术,说你是急火攻心还施了针,这才安心等你醒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明明旨意里都是恩赏,你怎会急火攻心吐血晕厥?”
“等孩子们到了一起说吧”杨之安眉宇间一片阴霾,低着头深埋在光线的阴影中。
“外爷!”清亮的童声刺穿了刚才的阴霾,杨之安抬起头,见到秦乐游开心的一蹦一跳进屋,来到自己的身边,瞬间心底一片明媚。
杨之安轻抚乐游的头,面带慈爱的笑着说“乐游啊,以后要一直这么开心,还要逗阿姊开心,让她也多笑笑。”秦乐游想到给阿姊逗趣,被眼神鄙视的场面,咧着嘴扯出一丝尴尬的笑意,不情愿的点点头应承。
这边祖孙温馨的对话着,杨泽已领着另外三人来到内堂,秦朗和杨钰妥帖的向双亲行礼问安后,杨钰先开口问道“爹爹深夜把我们叫来,发生何事?”接着她抬眼,扫了一眼房间又道:“大姐呢?...”
话一脱口杨钰便想到,大姐嫁入昌平伯爵府后,本就不常与家里走动,自从那次跟爹大吵一架后,更是再也没了踪影,默默的收了声不再追问。
杨泽却不屑的哼了一声说道:“那昌平伯算什么东西!仗着给裕王办事得了点脸,就猖狂起来!敢对我们武安侯府指手画脚,大姐竟也帮着那群无耻之徒,指摘自己的亲爹!”
“大姐怎能对自家人如此无情。”杨钰蹙着眉头感叹。
沉默的杨之安忍不住打断两姐弟的声讨,说道:“欣儿夫婿虽为长子,也不得昌平伯重视。她在夫家也是举步维艰,左右为难,不能怪她。若不是因为我不涉党争,不肯支持裕王。她,也就不会为难了......说到底是为父对不住她。欣儿在夫家身不由己,我神勇大将军武安侯在朝堂亦是身不由己。”说完这些,杨之安像是卸下了重重的包袱,又像是跟自己达成某种和解。
秦怀若听到这里,感觉到今日外爷的反常,心生疑惑:以往外爷面对任何事情都很豁达,即使曾被圣上忌惮,都能坦然自若,交兵权远朝堂,怎么今日却如此低迷?
“那爹爹叫我们前来,是...?”杨钰再次问道。
杨之安的眼神暗了一下,重新打起精神回答道:“也没什么,就是年龄大了,近几日又接连梦魇,心下不安,这才叫你们来嘱咐一番。泽儿、秦朗...你们作为家主,以后照顾好家人,守分安命,顺时听天。能够家宅安宁,喜乐无忧便是最好。”
还没等其余人做出回应,杨之安便招手把秦怀若和秦乐游叫到了自己身边,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和一封信,交到了乐游手上说道:“乐游,今后迷茫之时打开这封信,能助你找到方向,你从小跟着外爷练武,说不定,将来我家乐游也能保家卫国呢。”杨之安欣慰一笑拍拍秦乐游的小脑袋,秦乐游瞪着眼睛,信誓旦旦的回复道“外爷,您等着看吧!我一定也能当上大将军。”这一回答屋内几个大人都笑了:“好!外爷等着!”屋内只有秦怀若一直皱着眉头,心中不安的看着杨之安。
杨之安眼神落在秦怀若身上,慈爱微笑的看着她,略微顿了顿说道:“怀若,外爷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你的才能是该在这天地间,好好施展一番作为。外爷相信你,一定能成为大景国第一位女祭酒!以后阿七就听你差遣,这封信是给你的,希望能帮到你。”将怀中掏出的另一封信和一枚扳指,交到秦怀若手上,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怀若拿着信,用力的点点头,噙着泪水努力压抑住情绪,她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的变故,却又不得不装作镇定。
交代好一切。杨之安起身背着手走到房间门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谁在对话:铮铮铁骨,一生纵马沙场,保家卫国!为何落得如此下场?我杨之安应是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战场原本该是我最后的归宿。”
杨之安突然大喝一声“也罢!阿七,把那壶酒拿来!”阿七怔了怔,向来面无表情的他,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他转身到里间,拿出来一把精美的白玉酒壶和酒杯,通体无暇。正将酒倒入酒杯之时,被杨之安拦下,夺过酒壶,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又将酒壶摔的粉碎。
杨之安侧身提起堂内悬挂的虎头錾金枪,蹭的一下飞身出去伫立于院中。“乐游,仔细看着!外爷最后教你一次霸王枪法!”
说罢,细抚过陪他戎马半生的虎头枪。接着舞动长枪,如蛟龙出海,尽显万夫莫当,所向披靡的气势。曾经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横扫千军的战神英姿,仿佛在这侯府方寸之间被重现。
“咚”的一声,杨之安终究撑不住将虎头枪杵在了地上。一口鲜血喷出,杨之安随之倒在雪地之上。
“外爷!”“爹爹!”“岳丈!”
所有人拥上前去,杨之安已没了气息。
院子里的雪,混着杨之安的血迹,像极了一片绽放着的梅花。武安侯府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似乎对沉睡中的宣栎城毫无影响。
夜幕下,武安侯府屋顶之上,几个隐在黑暗中的身影,确定杨之安死讯后,悄悄的离开了,回到这宣栎城中最尊贵的殿宇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