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和堂弦见的第二面。
他费了一番功夫把堂弦叫到府中,没来由想看看这个人为他抚琴的样子。
依旧是在夏夜,依旧是在初见的凉亭,杜桢高声责难:“本想和公子共进晚饭,公子推三阻四好大的架子。”
堂弦略一拱手,神色不卑不亢:“望大人见谅,在下只略懂一些诗书,唯恐惹大人不快。”
“不尽然吧,世人都说堂公子抚得一手琴,公子不妨来试试?”
杜桢伸手轻扣桌案两下,有侍从抬上来一架古琴。
此琴尾部枯焦,制式古旧,堂弦试探着拨了几下琴弦,声声铮然。
作为一个爱琴之人,堂弦压不住喜色,颤声问道:“这是……传闻中的焦尾?”
杜桢一手撑着头:“萧大人看我喜好音律随手赏的,如何,公子可喜欢?”
听得一个萧字,堂弦转瞬之间平静下来,“既是萧大人所赐,在下怎好让大人割爱。”
“这有何难,世说名琴焦尾,也不过奇在烈火焚烧,我即刻命人也把你那架爱琴丢到火里,说不准也能传世。”
堂弦脾气再好也难免有三分恼怒,“这……”
“堂公子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杜桢一手伸出一指抵在堂弦的唇上,一手唤来侍从去堂弦府上烧琴。
归京以来,从未有人对堂弦这般放肆这般轻慢。杜桢的手指放下去的那瞬,堂弦唇上莫名如火烧一般。
杜桢常年习武,指腹还带着粗粝的茧痕。
堂弦强自压下心底的不快,忍着杜桢手指带来的温热,缓缓拨动琴弦。堂弦手指纤长,又兼自幼学琴技艺娴熟,抚琴如百蝶穿花。
他弹的是一首隐世曲,如涓涓流水,让人心怀旷远,杜桢险些沉醉在琴音里闭目养神。
忍着随琴音上来的倦意,杜桢对堂弦晃了晃手指:“千里迢迢跑到洛阳来淡泊名利,公子未免太虚伪了,换一个。”
堂弦沉吟半响,换了首悲凉的边塞琴曲。
这是传世名曲,堂弦每每弹奏,总有文人吟诗作赋歌颂。
名士江汀在世之时就曾感叹,“常有人道,冷月高悬,雪漫关山,塞北狂沙,长风浩浩。在下一直深恨未曾远游,今日一听承玦此曲,虽身在中原,已知塞北风光。”
杜桢又在塞北做过监军,堂弦本以为也能让杜桢感悟一二,却听到一声脆响。
堂弦伸手捂着受伤的脸颊,一脸茫然。
这是杜桢第一回对堂弦动手。
杜桢仰头又喝了口酒,厉声道:“国泰民安你哭什么丧,怕不是对皇帝和萧家不满吧,换一个换一个。”
两回无端受辱,堂弦也学乖了:“在下无能,不知明府意在何如,请明府明示。”
杜桢在旁笑道:“随意。”
堂弦暗自握拳:“在下才疏学浅,恐不得明府所好。”
杜桢这才状似随意道:“那你弹个西洲曲吧。”
西洲曲是常见的乐曲,堂弦闻言略松了口气。
谈到兴起处,堂弦低声唱和。
杜桢也将萧送到唇边呜呜咽咽吹起来,惹得堂弦心下一惊,杜桢原来也是精通音律之人。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这是杜桢当年轻易说不出口的话,萧声凄切,除却堂弦,或许唯有这轮自古不变的明月懂得。
他人知晓他对堂弦用刑,都道外戚走狗狠心无情,谁又知道背后的苦衷?
杜桢对月伤怀,不多时姒无咎也走过来,扶着额头好似头疼,见杜桢也在此处,哑着嗓子瞥了一眼:“夜深人静,惊晓也有兴致出来赏月。”
杜桢往日见过的姒无咎一向从容不迫掌控全局,他很疑惑什么梦能把姒无咎逼成这样,姒无咎却总是三缄其口。
“从这里,能望到我的故乡。”或许是多饮了几杯,姒无咎痴痴开口。
杜桢幼年曾听在宫中混过的老仆说过,先太子殿下极为宠信姒无咎,为姒无咎亲口拟了鸿鹄台祭酒的名目,就连鸿鹄台的一土一木也皆是先太子殿下亲自过问,自窗外望去,能远远望到姒无咎的故乡。
先太子殿下和今上非一母所出,宫内都不敢多言。杜桢揣度着姒无咎的心思:“宫中不缺江淮厨子,大人若是思乡,不妨多尝点江淮旧味。”
姒无咎恍若未闻,醉酒一般兀自展开双臂倚在窗前:“你可知道,江淮也有座天下闻名的高台。”
姒无咎说话的口气如做梦一般,“倾江淮之民生供养的凤凰台,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朱漆的栏杆,明珠以为灯,煌煌耀目可比京洛。”
“历年的盛宴终结于一把烈火,有贵人自远方而来,亲自燃起明火。昔日煊赫的世家也毁于一旦,凤凰台至今仍是断壁残垣。”
杜桢垂下眼,他从那位老仆口中听过这一段旧事。
姒无咎口中的贵人是先太子殿下,先太子火烧凤凰台的事迹曾在坊间口耳相传,如今已鲜有人知。
只是姒无咎为何要说这些?莫非是他害死了先太子殿下又于心不忍日日被太子冤魂缠身才不得安眠?
姒无咎似是累了,身子向后软倒。
杜桢忙扶了一把,“祭酒大人身子可好,不妨先去歇息,为国事操劳不易也别累坏了。”
姒无咎摇了摇头,自顾自仰头望月。
杜桢也不好多言,顺着姒无咎的目光望去,远方隐约可见一带江水。
江淮多山多水,多树多桥,多河鲜。
姒无咎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便是与先太子殿下初见之时。
当年他得罪了人,吃了不少苦头,被罚到凤凰台做端茶倒水的事。
那日是凤凰台的祭祀大宴,连先太子殿下都亲临至此。
姒无咎抬手之际不免露出手腕的灼痕,宾客大都抱以玩味或讥讽的神色。
姒无咎得了送先太子回房的差事,送到门口时太子伸手揽着他的肩膀,要他一同入内。
姒无咎身上的鞭伤没好全,走动之时衣料摩挲肌肤,犹如火烧。
太子这般亲密的举动,对姒无咎而言就如同火上浇油。
他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动手掩上门,就听太子发问:“程家如此对你,是为了羞辱你吗?”
太子生了副好嗓子,出口如珠玉相击,泠泠悦耳。
姒无咎不明所以,太子含笑道:“孤听过你的名字 ,看过你的策论,有人跟孤引荐过你。”
姒无咎霍然一惊,这几年没有一位贵人能看得上他的策论,他还因策论被世家变着花样折辱,怎么入了太子殿下的眼?
“能让太子殿下耳闻,是在下的幸事。”
太子今年不过弱冠,上朝听政多年,素有才名却未在政事上有所建树。
江淮世家多年来横行肆意祸及黎民,只怕好日子快到头了。
想起这些,他斟酌着词句:“今日之事,只怕他们羞辱的不仅仅是我。”
“这是南茝的天下……”
未及姒无咎慷慨陈词,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孤明白你的意思。”
太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瓷瓶,“收下这个,你的伤好得快些。”
这不是姒无咎头一回受到贵人的恩赐,却是头一回有贵人在明知他得罪世家后还愿意恩赐。
姒无咎自然万般珍重的收下,暗自发誓定要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他和太子殿下之后的故事由史书记下,太子在凤凰台多留了几日,送别宴上,火烧凤凰台扬名天下,童谣传“江淮清,太子明。”
现如今呢,连先太子殿下这几个字都没人敢提了。
两个惊梦的人相望无话,只静静赏月。
……
月落日升,次日来临。
杜桢昨夜没睡好,起得却早,懒懒唤来亲信:“江汀新丧,堂弦既是江汀生前好友必然心中悲痛,听闻江汀有个同胞兄弟和堂弦私交甚好,叫人请过来给堂公子解解闷吧。”
江汀的同胞兄弟名为江二郎,杜桢耳闻已久。斯人自兄长江汀冤死于江中,一心只觉得萧家残害忠良。
做校事府校尉以来,杜桢最喜欢这类一腔热血心怀怨怼的人。
杜桢和江二郎出现在堂弦眼前,堂弦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痕,江二郎也白了脸色。
堂弦斜冠散发穿着杜桢的旧衣,眼下隐有乌青,天生那双含情眼却亮如往昔,难掩昔日风骨也不免狼狈,江二郎见了岂能不叹息。
地牢苦寒,狱卒夜里却只施舍给堂弦一条薄毯。堂弦还生着病,如一块炭火被放在雪地,苦苦忍受两重煎熬。
“堂公子一向熟知公卿礼仪,都不知道来拜见我吗?”
堂弦身在病中又饱受杜桢的折辱,一时身子僵硬不已,活动一下手指都十分勉强,更何况下拜。
好像才想起堂弦受了刑无力下拜一般,杜桢转头看向一旁的江二郎:“江公子是承玦的故友,不妨替他拜见我吧。”
也不等江二郎答应,他便让狱卒摁着江二郎跪下。
见此,堂弦费力开口:“你我之事,为何要牵扯无关之人?”
“公子此言差矣,江汀此案分明是朝野瞩目的大事,岂是你我的事。”
堂弦惶急道:“我有罪没罪明府心里清楚,大人折腾我一个人还不够吗?”
“你拒不认罪,我又如何得知?”杜桢伸手恶意摩挲着他打下的烙印,“我不过是叫他和你叙叙旧,他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你何必动怒呢。”
“你自己做了什么,尽快交代出来,我跟萧大人求个情,说不准饶你不死,你又何苦在牢里为难自己为难别人。”
堂弦霍然抬头直视杜桢:“我说够了,我不是你们,不会用那等恶心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