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女一事渐渐在众人心里归于平静，只是每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芙玉看着手中源源不断的案卷心底总会无端想起那个女孩。

    “你、你好，芙玉。”乐游趁着午休，端着一杯饮料凑到芙玉的跟前，道：“这个给你……”

    芙玉看着眼前拘谨的人，愣了愣，道：“怎么了？”

    乐游眼神躲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关于吴女的事情……”

    吴女？芙玉脑海中浮现出南清当初从吴女的档案里抽出王达川的凭证，而负责此事的正是乐游，事情里的蛛丝马迹构成一块块残缺的拼图，芙玉心底察觉出几分蹊跷，道：“吴女一事，早已落幕，为何又将往事重提呢？”

    乐游坐在芙玉的身边，垂着头，拨弄着手指，半天开不了口，道：“我、我……”

    她长叹一口气道：“你好像总在为吴女之前的事情伤神，我看你心情不好……”

    芙玉也叹了口气，道：“抱歉，只是除了对于不公的束手无策，还有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惆怅。”

    芙玉看着浑浊的天空，道：“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那样消失在了我的怀里，实在让我觉得……四肢冰凉……”

    乐游沉默了片刻，道：“或许那本来就是她想要的结局呢？”

    “嗯？”芙玉疑惑道。

    乐游垂着头，盯着手中的饮料，纸杯中淡色的茶水随着指尖的纠缠波动，道：“或许，比起存在，她更希望再见一次自己的母亲呢？”

    乐游的话稳稳地钩住了芙玉的心弦，芙玉连连追问，道：“你、你说什么？”

    这一回却轮到乐游沉默了，芙玉已经抓到了这个线头，怎么肯轻易撒手，道：“你别不说啊……”

    在芙玉的连连追问下，乐游犹豫再三，最终嘴里缓缓吐出另一个故事……

    那是乐游第一次见到吴女，那时的吴女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愤世嫉俗，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在初到鬼门关时还缩头缩脑，生怕自己有一点过失。乐游在街上撞见这样幼小的孤魂，心里也不免觉得同情，便忍不住上前搭话。这一搭话，两人的关系就此展开，吴女特殊的问题，让乐游时常在公务处理上见到她的名字，背负几条人命的吴女本应过刀山，下火海，进油锅，轮完三回以后再永世流放畜生道，永不为人。可仙界收到了吴女母亲祈祷，她为自己苦命的女儿求来一世平安，来生他们再做母女，为了这份香火，吴女的刑期被无限延后，这也导致乐游时时与吴女会面。

    “刀山火海……疼吗？”小小的女孩趴在案桌边上，看着埋首苦干的乐游。

    “当然疼……你肯定受不住。”乐游没有抬头也不愿抬头，越是了解吴女的身世，她就越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吴女去到那样的地狱。

    女孩托着她小小的脑袋，道：“没关系的，我不后悔。”

    乐游叹了一口气，道：“世事艰难，你本不该受到如此不公……”

    女孩摇头，道：“我杀了人，我早知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乐游看着女孩天真的模样，无数的话堵在心头，最终还是吞回肚子里。

    吴女的案情反复数月，终归是有了回响，在仙界和魔界的纠缠中，吴女最后被抹去了酷刑，入众生道，是人是兽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即使是当了动物，运气好也能做一只逍遥世外的小妖。乐游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正当她为此松下一口气时，事情又有了新的变故。

    被吴女杀死的吴父一家，因为生前的罪还没洗干净，还不能转生。正巧就听见吴女一案由凶转吉，心底又是一阵嫉恨，将吴女告上了阴司。他们在法庭上声泪俱下，仿佛自己生前将吴女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可无论他们怎么编造事实，都不能窜改事情的真相，但因为他们的上诉，吴女的审批被重新计量。

    此时的吴女已经开始意识到某些不公的事实，但依然对于法庭的审判有着十二分的信任，她总以为一报还一报，她既然当初敢做，如今自然是敢当的。于是在乐游嘱咐吴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最好也要同时上诉她的父亲，否则最终的结果不会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公平。

    可当时的吴女还是没将乐游的话放在心上，她的沉默，确实让她的境遇变得更加糟糕。本该免去的酷刑，重新压回了吴女的肩上，此外，虽然吴女可以重新为人，但她必须入畜生道轮回一世，并且带着这几世的记忆重新回到魔界，再进行申请，才能回到人身。

    听到这样的结局的乐游心里微微沉了一下，这样的结果，跟判入畜生道有什么区别，吴女想要再次为人，其中的弯弯绕绕不是一星半点。只是将想法告知吴女之后，吴女却是傻傻地认了罪，道：“我知道你为我的想法，只是曾经的罪过我在心里也难安，我甘愿服刑，一是还我父亲的生养之恩，二是断我们的父女之情，这苦我受的住，等到我再次归来，迎接我的必然是新生。”

    乐游叹气，道：“但愿你在多年以后不会因为你当初的决定后悔吧。”

    期年以后，走过漫长的苦痛之路，那个小小的身影再次回到鬼门关，这一次不是乐游偶遇的吴女，是吴女主动邀约了乐游。

    乐游看着眼前的人，她依旧那么瘦小，但是眼神里却没有了过往的单纯，吴女垂眼盖住眼前的情绪，道：“这么多年了，我如今倒是很明白你当初告诫我不要后悔的意思。”

    乐游轻叹，扶了扶落下的眼镜，道：“世事无常，谁也不能料到未来。”

    吴女摇头，道：“若是人间确实不行，可这鬼生的地方却是注定了，我虽然不后悔，却也已经知道自己的生活没有指望了。”

    乐游道：“还是留点希冀吧，或许未来有机会呢？”

    吴女摇头，道：“我如今只希望再见我母亲一面，只是她死后我离开了，我死了，她又不在了。”

    乐游道：“至少还是怀着这样的希冀活下去吧，没有盼着点什么，这样的日子会是你这一行下来最惨痛的刑罚。”

    过往的回忆开始如烟雾般流动，两个人的身影不断变换，直到她们再次站在彼此身前，这一次不同以往，吴女即使面对着乐游，也展现出了毫不掩饰的锋芒，她道：“这样漫长的日子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没有求什么，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你们时常发生。”

    乐游皱了皱眉，道：“我不会帮你的！”

    吴女笑了笑，道：“我不用你帮我，即使你阻挠我，这件事也注定要发生。”

    乐游的脸色沉了下来，心底却也无奈，道：“我自认为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害我。”

    吴女摇头，失笑道：“我不害你，我知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会让你有这样的风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或许你大肆宣扬的话，我的计划就此失败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我总觉得难过，我在这世上活的毫无痕迹，死了也如野草一般轻。”

    “那日我从转生门回来，过往的记忆如流水般涌入我的脑海里，作为人的记忆，嘲笑着我作为畜生的回忆，作为畜生的回忆，撕扯着我身为人的尊严，痛苦无奈和绝望几乎要压垮我的灵魂，而你猜我看到了谁？”吴女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不过他如今也算不上我的父亲了，他曾经的卑劣和无耻，已然被孟婆汤冲的一干二净，这一世的他居然算的上一个负责又坚强的父亲，他家庭美满，妻儿幸福。看到他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么多年的坚持毫无意义。我干嘛要用我切身的痛苦来剥离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我干嘛要给那个糟糕的父亲为人的尊重？”

    说着吴女的眼里似乎有泪光，她道：“我简直是自作自受……”

    “之后的事，就像你们看见的那样，王达川借着吴女的凭证转生，吴女借着遗愿，放下执念化为星火。”乐游说着说着，从开始的紧张到渐渐平静，她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情绪浓郁。

    听完吴女更深的故事，芙玉的喉间也像是被堵住，心里是跟一样的复杂，道：“……那，王达川呢？”

    乐游摇头，神情复杂道：“嗯……至于王达川的故事，我并不了解，只知他是常有的赖皮鬼。不过我怀疑孟婆汤对此人没有效果，任何鬼喝了孟婆汤，都会如同被洗涤一新一样成为一个‘全新’的灵魂，可王达川这人不仅每一世都活的如出一辙的赖皮，且缺德的精确有度，即不至于账上有功，也不至于底案有过……”

    乐游深吸一口气，面露不可置信，道：“这、这简直就是奇人……”

    “不过，”乐游道，“你若是对王达川感兴趣，或许可以问问南湘，像他这样难做的钉子户，南湘定然接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