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臣

    扶云殿,四面窗牖,落地而敞。

    男子紧跟凤珃的步伐,穿过一层层遮挡的绐纱,隅中的暖阳倾斜而洒,透过淡淡的云层落在院中的红木醉翁椅上,有女子的身影一摇一摇。一阵微风拂过,郁葱出墙的桂枝纷纷如雨,远远望去,仿佛髻上衣间都点缀着碎金。

    入澹怀院两年,祝朝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见公主,如此清风拂柳、白水映桃的公主。

    “殿下,人来了。”

    女官的声音从耳畔飘过,祝朝云几乎呆滞的目光终于在脚步停滞的一瞬,渐作收敛。

    还不等他想好如何开口自荐,对面持卷研读的女子已缓缓抬眼。

    李瑾还似笑非笑:“祝大人,本宫没让你久等吧。”

    ——

    李瑾还手边的几案,有茶汤腾起袅袅热雾,但映入祝朝云眼帘的,却是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

    那张自他手而出,明示着容山猎场暗藏杀机的字条!

    祝朝云笑问:“这就是殿下传唤下官的原因?”

    李瑾还回:“这个原因,还不够?”

    “够,也不够。”

    男子傲然而立,回答沉稳有力,如此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态色,纵使李瑾还早有预料此人绝非善类,但还是不禁唏嘘。此前,她竟从未发觉澹怀院中有如此锋芒不露的人物。

    眼前之人,分明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青绿色官袍,却又在腰间缠金佩玉,看得出来,又是个身价不菲的斜封官。

    李瑾还放下手中书卷,轻蔑一视:“何为够,何为不够?”

    “下官于危难之际为殿下传信,若以此投名状得殿下传召,此为够。”祝朝云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对答如流,“但殿下似乎并不会意下官的一片丹心,如此兴师动众迁怒于澹怀院一众侍读,此为不够。”

    “笑话!你既已提前得知容山猎场的危机,却不直接禀明殿下,你这投名状莫非是认罪书?”

    凤珃闻言怒斥,一时间,候于左右的侍从拔剑而出,剑刃封喉。

    “殿下,此人故弄玄虚,定与那容山猎场设陷之人是一丘之貉,我们索性直接将他送去州衙,看看这回,裴刺史又该如何处置……”

    “殿下,您不会当真以为下官是裴刺史的人!”凤珃的怒意祝朝云丝毫不作理会,只提声问向正坐之人。

    “不然呢?”李瑾还缓缓起身,一身桃夭色长衫随身垂落,微微抬眉一见,“那不如你来告诉我,如果你不是他们的人,你是如何提前得知容山猎场的变故?”

    “那殿下又是如何得知,下官就是送信之人!”祝朝云狡黠一笑,回以同样审视的目光,“这世上从来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殿下,这一点,您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放肆!”

    凤珃再次一声令下,侍从手中的剑于毫厘之间划破肌肤,血色染红白刃,李瑾还出声制止,“让他说。”

    祝朝云面不改色,侃侃道来:“一个月前,下官从一个西凉商贩口中得知,裴刺史花重金寻得了一头异兽。此兽形似山虎,周身缟纹,通人性,可操纵,不知殿下与之搏斗的猛兽,可为此物?”

    李瑾还并不应声,祝朝云继续说道:“这种异兽一般是和驯兽师一道出现在各种皇室游乐、狩猎或仪式宴会上,但裴刺史却偏偏只寻异兽而不问驯兽师,这不为奇怪吗?”

    “一月以后便是州军的田猎盛会,州中人尽皆知,而这个时候,双峰谷的传闻又在城中骤然传来,愈演愈烈,这不为奇怪吗?”

    “殿下分明不擅武艺,不通骑射,此前也从不曾任何参与围猎仪式,裴刺史却大费周章邀请殿下参与田猎,这不为奇怪吗?”

    祝朝云激昂的语调,忽转平缓。

    “殿下,您知道裴刺史为那头异兽花费了多少金银吗?您知道百酿酒楼闭门歇业一个月会损失多少流水吗?您知道那张羚角玄羽长弓裴刺史是从哪里寻到的吗!”

    接连的问话,步步深入,终于有关要之处落入李瑾还耳中,祝朝云自问自答:“裴刺史自上任容州以来的敛财之举,就不用下官一一为殿下赘述了吧,如此贪得无厌之徒,竟能舍得一掷千金,不为销赃,只是消灾罢了。”

    好一个,不为销赃,只是消灾!

    一息一顿之间,李瑾还的眸光猝然而至,两人目光一聚。

    在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前,她大概永远不会想到眼前这个看着不过及冠之年,在澹怀院中名不见经传的男子,竟能有如此见人所未见,知人所未知的本事。

    原来,她只自觉裴际中所知道的事,远比她想的多。但现在看来,不过是她自以为刻意掩藏的行迹,自以为潜形谲迹的谋算,早有蛛丝马迹,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

    可裴际中的有心,当是受人之命。眼前之人呢?一个在澹怀院中无品无阶的侍读,如此洞若观火,到底所为何图!

    李瑾还一压冷厉的眸色,凛声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祝朝云沉声作答:“下官还知道,今日的结果,就是殿下想要的结果,下官不过是助了殿下一臂之力。”

    非敌,是友?

    一声嗤笑,疾言厉色的侍从在李瑾还的示意下收了剑,祝朝云立时恭身上前。

    “殿下有逐鹿之心,下官亦有谋臣之意。”

    一语即止,他目光如炬,直抒胸襟:“下官乃是商贾之后,没了科考入仕的机会,便只有走制举这一条出路。所以,才会来澹怀院做这不入流的斜封官,只为能得殿下垂青,好以此入仕。怎料入府两年,却连殿下之面都不曾见过几回,眼看殿下即将北上归京,下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祝朝云做出一副请罪姿态:“若殿下有心问罪,下官绝无二言,但若殿下愿意给一个机会,让下官追随殿下一道返京,下官定当以全部身家,回报殿下!”

    “全部身家?”李瑾还笑问:“你有什么,你会什么?”

    “有一本万利之能,会操奇计赢之术!”

    这个回答,倒叫人耳目一新。

    李瑾还鄙夷的笑颜终于生出一丝又惊又喜的波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苦心多年的筹谋,又何尝不是在追名逐利呢?

    这个回答,她很满意。

    “祝朝云。”李瑾还一字一顿念着祝朝云的名姓,“你既有谋臣之意,本宫便许你一个平步青云。”

    她微微抬手,立于身侧的凤珃举步上前,“祝大人,方才是奴婢多有冒犯了。偏殿中存有上好的金疮药,还请大人移步,将伤口稍作处理。”

    ……

    廊庭生风,襟飘带舞。

    待凤珃、祝朝云二人离去之后,后院回廊下矍铄的身影,仍久久伫立,不为所动。

    李瑾还转身望去:“老师,您什么时候也行了上帘窥壁听的那一套?”

    刘甫应声而出:“殿下事务繁忙,臣不过是不便叨扰,才退避不出。”

    李瑾还踱步而起,同刘甫一道于院中的石案前入座。

    案边的煤炉子上,滚开的热水正哧哧作响,侍女上前点茶制汤。

    一杯一盏,两人品茗对饮,李瑾还眼角微扬,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这澹怀院中,除了少轩以外,还另有堪用之人吧。”

    “殿下当真认为祝朝云是堪用之人?”刘甫浅斟低酌,不以为意,“趋利避害乃是商人之本,这样的人会因一家之利所驱,亦可受众家之利所诱,是最不可靠的人。因此,历朝历代的君主才会奉行重农抑商之道,殿下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那女子能做皇帝吗?”李瑾还并不反驳刘甫的言论,只举目问向对坐之人。

    “风云起,群雄聚,三尺剑下江山定。勒兵七万,威振关中,可无巾帼赠兄弟[1]?四海平,功名余,一朝天命不可拒。红装素裹,黄袍加身,万邦来贺盛世举。”

    清泠的风,抚过脸庞,李瑾还郎朗诵道这首元帝立平阳公主为储君时所作的颂词,一朝对视的眸光,涌动着意味深长的暗色。

    她悠悠道出早已了然于胸的答案:“以前不能,在昭帝继位之前不能,但现在不是可以了吗?凡事都要有第一个,老师怎知,他祝朝云不会是商贾之后封侯拜相的第一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英雄,入吾彀中!

    不知为何,李瑾还此情此景的神貌蓦然入眼,刘甫眼前翩翩浮现的却是她道出此言此语时的画面。

    那一年,李瑾还七岁。她从东都远赴华南,正是别家小儿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年纪,他第一次在澹怀院中见到了她。

    至此,他有了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一幕——那一天,少女稚嫩的脸庞上,一双幽深的瞳看向他,只一眼,满溢她睥睨天下的野心!

    刘甫释然一笑:“殿下既已决断,臣无话可说,只是此人为臣可以,为相不行。”

    “老师此言何解?”

    李瑾还游离的视线再度与刘甫交视,刘甫拱手正声:“当朝尚书令徐安,当朝吏部尚书张怀仁,此二人才是殿下此番筹谋的关键。此行北上,老臣无力与您同行,还请殿下谨记臣下一言,是成是败,皆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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