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凤珃与祝朝云一前一后进殿。
殿门紧闭,黑漆四方桌前,祝朝云拾衣就坐。
身后,凤珃拿出搁架上放置的金疮药,又取下腰间穿系的手帕,只一个回身,她冰冷的指尖便猝不及防伸向祝朝云颈上的伤口,然后一点一点擦拭将干未干的血迹。
这场景,着实让从未与女子有过如此近距离接触的祝朝云,有些难堪。
祝朝云是家中独子,祖籍容州,自曾祖父一辈靠着往来贸易挣得第一桶金,祝家世代也就走上了经商之道。
现如今,当年那个不过数十人的小商队,早已在代代传承下形成气候。祝家的私人商队,除了仍留在岭南操持药材和茶叶贸易之外,在都畿道、江南道、西凉一带,也都各有涉及。特别是他们在凉州姑臧收购的葡萄酒、香料、琉璃,更是深受中原达官贵人的喜爱,自然而然,祝家的产业也就日益昌盛。
不说是富可敌国,但在东都城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
可是呢,他那整日游走在东都权贵间的父亲,那叫一个忧盛危明,放着偌大的家业不让他去继承,只一心让他入仕为官。
俗话说,成家立业,那也得先成家,再立业吧!但那父亲却仿佛魔怔一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回绝了一众上门说亲媒人,还把他丢到了千里之外的容州,搞了个什么斜封官。
这哪里是想让他入仕为官,怕不是生了什么想让他做黄门驸马的歪心思……
诚然,有这种心思也不足为怪。毕竟,这普天之下的男子哪个不想一朝富贵,皇权傍身?只是,这样的好事哪能那么容易就落在他头上。
祝朝云飘忽不定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为他拭伤弄药的凤珃身上,忍不住自嘲一声。
虽然他一直自诩家底殷实,又一表人才,可是入谭怀院这么久,他到底还是连一个公主随侍都比不上。
毕竟,在澹怀院中,除了公主傅刘甫以外,便只有眼前这位凤女官能贴身侍于公主左右,掌校典籍,侍从文章。比起他们一众有名无实的侍读,他倒觉得,凤珃才是那个真正的公主文学。
他半带探究的目光,再次扫向眼前的女子。
一身绀色刺绣窄袖衫,配上朵花搞色束腰长裙,女子的穿着全然不似府中其他侍女那般明丽张扬,带着些许与她年龄不符的深沉内敛。
此前,他也曾在谭怀院中与其打过几次照面,不过那时候,他不过粗略一见,自是比不得眼下近在咫尺间的打量来得细致深入。
祝朝云的目光越发肆意起来,一时又生出几许揣测意味,忽而一个抬眼,女子冷傲的双目正正对上他直愣愣的双眼。
祝朝云一时无措,颤然垂眸。
凤珃勾唇一笑:“祝大人是有什么话想问奴婢吗?”
祝朝云略显尴尬:“没什么,没什么……”
“那大人为何一直盯着奴婢看?”凤珃扬声一问,摄人的眸光霎时落入祝朝云闪躲不及的眼中,“该不会,大人还在耿耿于怀方才奴婢命侍从拔刀相向一事吧。”
“那倒不至于。”祝朝云闪烁其辞,一脸苦笑,“凤邑司不也是受殿下之命吗?下官怎敢有忤逆殿下之心。”
“还算是有点脑子。”凤珃随声一回,放下手中药瓶,转身回到搁架前取出一个木头盒子。
思索再三,她还是决定一探心中疑云,“祝大人,您是没什么疑问了,但是奴婢有。”
一语即落,眼看女子的脚步,步步紧逼,祝朝云的耳畔响起了那个他早有预设的问题。
“那张羚角玄羽长弓,裴刺史是从哪里寻到的!”凤珃凛声作问。
祝朝云冁然一笑。
他微微抬眉,回答松弛又自然,“当然是,在州库中。”
“你竟敢戏耍我们!”
凤珃闻言斥驳,祝朝云忙作安抚之态。
“凤邑司息怒,这怎么能叫戏耍?下官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平阳军一案大姜谁人不知,忠武将军薛淮的遗物,当然是被抄家充公,存于州库了。”
凤珃又问:“那你为何还故意跟殿下提及这人尽皆知之事!”
“自然是因为殿下在意这件事。”祝朝云毫不避讳,直言道,“薛淮是华南侯先夫人的兄长,殿下又与华南侯是舅甥,有这层关系在,殿下怎么会忍心看着薛淮的遗物流落在外,这也是裴刺史在引诱殿下入容山猎场的关键。我既已洞察此事,不过是顺道提一嘴的事。”
凤珃不禁惊慨一视,她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小的侍读竟有如此胆色,“你如此贪大求洋,就不怕殿下问罪?”
“若论此事,殿下当比凤邑司看得透彻。不然,下官只怕走不出那后院之门。”祝朝云浅浅一笑,两人的目光再度交汇。
“殿下当然慧眼如炬。”凤珃应声道,那个她久久握于手中的木盒,终于递到祝朝云跟前。
还不等祝朝云开口作问,她先声回道:“这里面是一份公主府官员回京任命的敕牒,你明日便启程北上,想办法以此入京。”
“明日?”祝朝云忙问,“难道下官不随殿下一道返京?下官并非是这敕牒上任命的官员,不会被人发现问题吧!”
凤珃浅浅笑道:“祝大人不是挺有本身的吗?这一点点问题,应该难不倒大人吧。再说了,您如此无所不知,应当也已知晓殿下此番北上,并非直抵京都。”
“不直抵京都,还要去哪儿?”
凤珃提步而起,道:“自然是,东都!”
*
四日后。
鸡鸣时分,公主北上的官船从绣江码头出发。
楼船内,李瑾还卧于软榻闭目养神,唐雪与枕书、浮光忙活着收拾舱室,唐陆引着一众公主府臣入室休憩,典军唐棠、副典军唐言带领其余亲事卫官下榻安顿。
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围于望楼四周的仪仗之大,却唯独少了女官凤珃的身影。
……
西街,是北流城最冷清的一条街。
四更初的夜,仍笼罩着沉甸甸的黑。阵阵萧风敲打窗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一匹快马疾驰而过。
眼看黑云压顶,雷声隐隐,来人不由得加快马步。
只待穿过两三牌坊,终于看见一丝光亮。
那里,便是华南侯府。
五日前,凤珃曾因北流驿站流寇一案而匆匆来此探查。
谁知,那起让她火急火燎奔赴的变故,那场让驿长驿卒全都命丧黄泉的动乱,竟是华南侯凤和林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
烈火肆略后的废墟之中,有华南侯府留下的暗号“入府一叙”,但那一日,公主受伤的消息已让凤珃无暇顾及其余之事,侯府的约见不了了之。
然而昨日傍晚,公主又给了她一封需交由华南侯亲启的密信,由此,凤珃再度连夜出城,赶赴北流。
——
凤珃乔装而行,在华南侯府的宅院前停下马步。
她勒马下身,上前叩门。
只一声响,半扇门开,侍从唐寅自门内引路,两人一道穿过前厅内院,走到府邸的尽头。
后园深处,石路环绕,有一浅山亭台隐于其间,凤和林正坐于百灵台前,执棋解局。
听见来人的脚步,他扬眉启声:“阿珃来得正是时候,为父此处有残局一台,你可愿襄助一解?”
“这就是你不惜滥杀无辜都要让我来侯府的原因?”凤珃示退侍从,欲言又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几个小吏而已,死了便死了。”凤和林不屑一顾,执棋落子一枚,僵持不下的棋局,竟骤现生机。
他抬眼看向凤珃:“再说,若论无辜,这世间众人,又有谁比得上岭南战场上的冤魂无辜?”
一语惊人,凤珃一顿,道:“所以,你还想做什么?”
凤和林又落一子,白棋已峰回路转,但还差关键一步。
他道:“做我们,应该做的。”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一个草菅人命、罔顾人伦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凤珃只觉得可笑。
她无意与凤和林在此打哑谜,拿出密函,转身便作离开之势,“此乃殿下亲笔,还请侯爷亲启。”
一声呵笑,密信的内容竟未经开启便从凤和林的口中缓缓道出:“此去东都,静候佳音。”
凤珃愕然止步,“你如何知晓信中的内容!”
凤和林道:“唐门八子皆由我送入公主府中,我知道的,还不止密信的内容。”
准确地说,是远不止密信的内容。
“容山猎场上的变故,归京圣旨中的密诏,还有重现东都的阿琪尔……”凤和林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平静,似乎他所说的话,他所知道的事,从来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在他的面前,公主府从来就没有秘密可言!
“你以为,阿雨为何能去容山猎场?你以为,北流驿站为何突遭流寇?你以为,在京都蛰伏多年的阿琪尔为何突然假死遁走?”他道,“北上东都,从来不是公主的选择,是我的选择。”
放任凤知雨入容山猎场,借以北流驿站引她离开容州,这些看似让裴际中计划顺利进行的巧合,实则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凤珃知道,从她得知公主意在东都的那一刻,她便知道。
但阿琪尔的名字霍然入耳,她还是大惊失色,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凤和林看向她:“阿珃,你知道的。”
惊雷作响,电光作鸣,乱风肆略的浅山亭台,一时大雨倾盆,一片苍茫。
厚重的雨帘之下,有四字牌匾于后山祠堂若隐若现。
凤珃举目望去,那块历尽沧桑的匾额,已然被大雨浣洗一新,黑漆鎏金,御笔亲提,“忠武之将”四字赫然入眼,终于,那些尘封在惊涛骇浪之下的真相,浮出水面。
十四年前的岭南战场,平阳军从未叛国!
眼前步履蹒跚的老将,早已不复当年战功彪炳的意气风发,他迈着艰难步伐,一步一步踏入大雨之中,任凭暴雨捶打双鬓,任凭雨水侵肌刺骨,只期望着,能将他十四年来的悔与恨,洗涤。
凤和林悲痛道:“这十四年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悔恨。如果当年华南州军没有挥师漠北,如果当年我没有驰援矩州,如果当年留守邕州的不是薛暮青,是不是,这所有的一些,都不会发生!是不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就不会再无颜面对薛淮……”
“薛淮将女儿嫁于我,将平阳军三十年的基业传于我,将薛家唯一的血脉托付于我,可是我,做了什么?”
凤和林猩红的双目穿透重重夜色,竟已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
“战功显赫的华南侯府,荣耀满门的凤氏一族,是我树大招风,是我欺世盗名,那些人真正想杀的,是我!”
“薛家之冤,薛家之仇,阿珃,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可我的母亲,不姓薛。”凤珃冷声回道。
电闪雷鸣之下的亭台,凤珃立于雨幕之内,凤和林立于雨幕之外,分明是寸步之遥,却有如篱墙之隔。
可是篱墙,亦不能隔心。
“岭南之战,从来就不是薛氏一门之祸!”凤和林再度扬声。
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耀眼的光痕,可刹那间,落入凤珃眼中的,却是一道道血红的刀痕。
他连声作问。
“阿珃,你都忘了吗?”
“这多年的痛与恨,你都忘了吗?”
“身为华南侯府的二小姐,没入奴籍,不曾在凤氏族谱上着一笔,提一字,这样的苦楚,你都忘了吗?你才是,最应该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人!”
句句入心,刀刀致命。凤珃一朝投向对立之人的双眸,穿透雨幕,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没忘!”她道,“我永远不会忘……”
暴雨骤雷,无情倾覆,凤珃喉间一哽。雨幕中,不知是水,还是泪,划下她的脸颊。
她道:“可是,除了记住,我还能做些什么?”
凤和林沉默良久。
直到一纸手书抛向雨中,直到纸帛浸湿,油墨散开,直到十四年来的隐忍不发,在这场大雨中淹没。
他道:“你还可以,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