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刍

    霜园的夜晚很静。

    站在客房窗边,可以望见外面那条林荫道上远去的车。

    前照灯的刺目光亮,被两旁的树切割成了一块块奇形怪状的淡黄多边形。卓清渌皱眉又等了会儿,直到那车彻底看不见,才放下撩在手里的纱帘。

    他心中难得有些恍惚。

    查车牌的人回的消息,说发过去那车牌号属于卫铭羽。

    并非卓清渌自恋,实在是他说过太多拒绝,其中不乏出乎意料或难以想象的人,所以他对于“追求者”这个类目的范畴,早已经不再设限:不论是谁喜欢他,他都不会大惊小怪——否则每天光惊讶,就够他累的。

    卫铭羽从前那些乱七八糟总往卓清渌身上扎的小刺,在知道他心意的基础上回看,很容易就能发现其中的刻意。卓清渌一直没有察觉,只是没往那方面想,再加上不在乎喜欢自己的都有谁、完全懒得琢磨,并不是说他掩饰得真有多么完美。

    何况,作为贺隽廷最好的兄弟之一,前世卫铭羽居然没有出席婚礼——偏偏贺隽廷也未曾追问。

    所以贺隽廷应该也知道他的心思。

    可见,卫铭羽的演技绝对称不上精湛。然而刚才,卓清渌旁敲侧击地试探三次,想知道他是否也经历了“重生”,他却丝毫没有露出破绽,甚至不耐烦地问卓清渌:“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假如卫铭羽没有重生,那么一切就只能是巧合。

    车子勉强可以解释:毕竟订婚宴当晚,卫家也是有人出席的,可能正好坐了卫铭羽名下那辆车过来,又恰巧来得晚,所以卓清渌没发现车并未入车库;

    至于司机,也许他就是那个性格的人,他的沉默与顺从不是只针对卓清渌。

    可是,卫家那栋位于邵家同小区的别墅,平常很少住人,卫老太太的寿宴近在眼前,卫铭羽肯定是为了这事才请假回国,忙都来不及,无缘无故浪费时间过去做什么?

    世上真能有这样的巧合吗?

    卓清渌不相信。

    单个巧合不稀奇,一串巧合严丝合缝地接连上演,那只能是计划。

    可如果卫铭羽是装的,那他又为什么要特意来卓清渌面前“泄题”,仿佛生怕他察觉不到异常?

    实在矛盾。

    是的,对卓清渌来说,卫铭羽这个人,就像是个彻底的“矛盾”。

    *

    对大部分当代大学生而言,周末的上午就是用来荒度的,渠壑凌此类睡懒觉的个中翘楚,这会儿自然没可能起。早晨卓清渌回到宿舍,门锁咔哒解开后,果然见室内一片漆黑。

    窗帘全严严实实合着,没透进来一丝光亮。

    卓清渌没有开灯,摁亮手机屏幕当照明,摸黑拿了换洗衣物,又轻手轻脚泡了个澡。

    洗漱完,燕家的兽医发来了视频通话的邀请,估计是要给他看汤圆。

    卓清渌走到阳台,轻轻合拢了门,才点下接受。

    视频里阳光明媚,他看了会儿,很快弯起了眼睛。

    汤圆前世的名字叫西瓜,因为它是一只西高地犬,西高地西高地,念快了就容易饶舌成西瓜地;但卓清渌希望它也能有完全不一样的一生,所以特意取了个新名字。

    这个季节夜露深重,草坪几乎每天早晨都是湿的,它在草地里疯了一样奔跑打滚,时不时就躺平了朝天蹬腿,四肢和背部的毛全都滚得湿漉漉,还沾了不少泥,仿佛白汤圆漏了芝麻馅。

    它毫不知晓自己的残疾,也未曾经历任何苦难。它脑袋空空,生命里只有吃、睡、玩。

    “六点半已经喂它吃过了。卓先生,我将从今天开始为它特制一个幼犬基础训练课程,利用手势下指令即可。另外,您如果有什么想让它额外学习的技能,也可以提出来。”

    卓清渌不准备教它什么技能,他只希望这只小狗永远可以这么开心。

    ——而不像前世总是心怀惴惴、情绪敏感,老了,还要跟着主人颠沛流离适应新住所,最后因为主人被送进医院家中无人,所以心衰了也没人发现,死在主人的拖鞋旁。

    因为不想打扰室友睡觉,卓清渌看完视频也不在宿舍多留。

    再过半个月就要转学去新大学,他想在此之前再逛一逛J大:前世呆过四年的学校,哪怕回忆称不上美好,总也有些怀念。

    而且卓清渌还想试着找一找人——贺隽廷的那个生活助理,戚濂。

    如果没记错,这会儿他应该正在J大念研一。

    戚濂学的是社会学,一开始就业是在一个大型跨国企业,从事的是市场调研方面的工作,后来才跳槽到贺隽廷那。

    本来他应该朝工作助理方向发展,但因为脾气好、和卓清渌相处得来,所以最后贺隽廷就把他转到了生活方向,专门负责在自己懒得出面的时候跟卓清渌打交道。

    其实这也算是被卓清渌给坑了:做生活助理,哪有当董事长的秘书有前途。

    但戚濂很想得开,也很有人情味,后来卓清渌跟贺隽廷闹翻,又被打压得厉害,他也从不跟红顶白。

    病程末期,贺隽廷明确要求所有雇员和医护不许再帮卓清渌跟外界联系。这个软和得像面团、仿佛能任人搓圆捏扁的男生,是唯一一个还愿意替卓清渌发送些消息的人——舒傲桐最后能知道卓清渌的病情,也是他帮了忙。

    有时候,戚家兄嫂都没空时,戚濂帮他们带娃,会领自己的小侄女一起来医院。小姑娘读五年级,特别喜欢看科幻小说,读完还会给正在丧失视力的卓清渌说梗概;她还会偷偷喂卓清渌喝奶茶。

    那是卓清渌最后那段时光中,少有的觉得自己还活着的时刻。

    秋意渐浓,J大校园内最著名的那片情人林已经秃了大半。

    其实比起夏天,还是秋冬更适合看树:叶片被剥落后,才能清晰看到枝干。梧桐干瘦,银杏挺拔,白桦则像一道纤细垂落的烟花。

    正如人也是要在特定情境下,才能被看得更清楚。

    慢悠悠晃完一圈,卓清渌在便利店买了盒冰淇淋,坐在木漆大片剥脱的长椅上,缓缓地抿着吃。

    接下去的十分钟,有人居然路过了这张长椅四五趟。

    卓清渌没理会,专心地拿勺子在冰淇淋上搞微雕塑创作。

    他早已习惯了被注视,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目光。

    也正因此,即便感觉到有视线长久钉在自己身上,他照样能无动于衷。

    按照卓清渌的经验,对方要么看一会儿后就会自己走开,要么很快就会过来搭讪。

    可冰淇淋吃到还剩一个底,那道目光的主人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没有识趣地离开,也没有想进一步的意思。

    他只是一直盯着卓清渌,盯得连沐浴过那么多灼热视线的卓清渌,居然都开始觉得如芒在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是……贺隽廷。

    “你把我删了。”

    卓清渌没想到,重生后第一次见到这人,居然会是这样开场。

    “为什么?”

    卓清渌将空纸盒和木勺丢进长椅旁的垃圾桶,转过身对他笑了笑:“你从不回消息,等于早就把我删了,那我单方面留着你干什么?”

    一句话,就把贺隽廷说得沉默。

    他们之间好像从来都没什么话可以说,聊天也主要靠卓清渌尬聊。

    卓清渌开始反思,前世他那么放不下,不知道是不是和贺隽廷的冷酷绝情也有点关系:太多人追着要当自己的舔狗,碰到一个丝毫不舔的,当然难免觉得“他好特别”。

    简而言之就是贱的。

    但是……最初的时候,贺隽廷也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

    圈子就那么大,他和贺隽廷其实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只是来往不多,互相脸熟罢了。

    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些事,卓清渌不得不中途转学到秀嘉的中学部,从此和贺隽廷成了同班同学。

    秀嘉是所私立六年制学校,升学率和分数线主要靠发高额奖学金招揽来的那批学生,其他人没有什么学业压力,到了三年级,依然有很多活动。

    比如寒假研学。

    那年的目的地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欧洲小城,卓清渌去过很多次,本来不感兴趣,但邵履谦那段时间正巧动了个小手术,在家养病,很少去公司。

    如果不参加研学,难免有日子得呆在家里,那就天天都要见面。

    为了能少和他相处,卓清渌最后还是报了名。

    学校包机,本来应该是下午一点的飞机,但出发前一天,天气预报显示明日午后有大雪,所以同行一位学生的家长动用关系,将起飞时间改到了上午九点。

    那天卓清渌没有吃早餐,心情也很一般,到机场后就点了一份蛋糕。

    蛋糕送过来的时候,他到贵宾楼下取,正巧碰到贺隽廷家的车停到了门口。

    贺隽廷第一个下车,然后是他妈妈,还有他爸爸,最后是从婴儿座椅被抱下来的妹妹。

    没有司机,是贺隽廷他爸爸亲自开的车。

    卓清渌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有些发愣。

    贺隽廷的妹妹只有两三岁的样子,雪白雪白一个小团子,被她妈妈牵着,哭得吹鼻涕泡泡。

    贺隽廷拍拍她的脑袋,又弯腰去抱她,语气温柔地哄道:“不哭了,好不好?”

    她甩手不要人抱:“哥哥不带我一起,不喜欢哥哥了!”

    贺隽廷丝毫没有不耐烦:“再抱一下吧,然后哥哥就要上飞机了。”

    她还在哭,一边抹泪一边说就是不要坏人抱。

    卓清渌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居然走过去问:“那我抱一下好不好?”

    他那时候和贺隽廷不过是普通同学,这话说出口,贺家人都吃了一惊。

    贺隽廷的母亲最先反应过来,温柔地对他笑了笑,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清渌吗?”

    卓清渌这才反应过来这话说得有歧义,赶紧点头,说是的阿姨我是卓清渌,我们以前在霜园见过两次,你还曾经送给我一个护身符。自我介绍完,他又笑眯眯对贺妹妹补充:“妹妹,那我抱你一下好不好?”

    幼儿的喜恶很单纯,长得越好看,就越能讨他们欢心。卓清渌从小就最招孩子们喜欢,贺妹妹也未能免俗。

    只是她到底有些怕生,绕着妈妈的衣角,面色纠结地看着这个陌生哥哥和自己妈妈聊天,慎重地仿佛小小年纪就面临着什么重大抉择。

    卓清渌将蛋糕送给她,又摸摸衣服口袋,从里面摸出了自己偶尔用的束发带,给她绑了个轻巧漂亮的蝴蝶结。

    她终于被哄好了,不仅不再哭,还伸着手要新认识的大哥哥抱,说比喜欢哥哥还喜欢他。

    贺隽廷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位已然“叛变”的妹妹,对卓清渌轻声道:“别抱她,不然一会儿咱们走的时候,哭得更厉害。”

    上飞机后,卓清渌问他“我可不可以坐你旁边”,他没反对。

    那时候飞机上的Wi-Fi还不普及,起飞前都要换到飞行模式或者关机。卓清渌瞥到他的手机屏保是一张全家福——连猫都在里面的、那种非常非常全的全家福。

    青春期的男生,很少有拿全家福当屏保的。

    他见卓清渌盯着他的待机页,主动介绍说:“你好像挺喜欢猫猫狗狗?我家这只是美短,只有长相可爱。”

    不让自己尴尬,也不让卓清渌尴尬,很体贴的处理方式。

    那是卓清渌喜欢上他的第一个瞬间。

    然而仔细想,这个瞬间,似乎也是唯一一个瞬间:因为那之后没多久,贺隽廷的父亲便自杀了,那种关于家庭和亲情的美梦模本,自然也碎成了片。

    其实前世到了最后,躺在病床上无事可做的每一天,卓清渌反刍过往,早已经明白:自己爱的好像不是贺隽廷,而只是中学时那一个“片段”。

    当时心中涌动的那种酸涩,让那个短暂的时刻变成连绵不断的时间之圈,将卓清渌反复带回那个场景。

    卓清渌无法否认自己的羡慕,也无法否认他曾经想过:只要和贺隽廷在一起,他就也能加入这个幸福的家庭。

    甚至——因为贺隽廷本人在这样的爱里成长起来,所以哪怕他不分享他的父母和妹妹,只有他自己,也该有能力为卓清渌创建这样的家庭。

    正因这些幽暗希望的存在,所以有时候,卓清渌也会觉得,自己后来落得那样的结局,一部分是因为恋爱脑,还有一部分,的确也是纯粹的自作自受。

    “你在想什么?”长久的沉默中,贺隽廷先出了声。

    他的眼神很沉,仿佛其中总埋着千言万语。卓清渌以前一直以为这说明他对自己未必没有感情,但现在却知道:不过是人家眼窝深,所以看起来仿佛显得深情罢了,不止看自己,看狗也这样。

    “没什么——就是风吹得有点头疼。”卓清渌尽量平心静气地对他说道,“之前那么高调地告诉全校说我要追你,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吧?铭羽哥说我欠你一个道歉,我觉得挺有道理的。贺隽廷,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贺隽廷嗤笑一声:“你一个人说了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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