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气

    “想开始是你决定,想结束也是你决定,凭什么?”

    因为很少如此直白地挨怼,卓清渌一时竟有些无言。

    贺隽廷语气依然很淡:“谁都该捧着你是不是?”

    话说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没什么可继续的了,卓清渌沉默以对,两人不欢而散。

    研究生宿舍区离情人林不远,确认贺隽廷真的走远后,卓清渌才在附近找了位同学打听。

    那位同学不认识戚濂,但她很热心地帮忙在学院群里问,所以卓清渌还是得到了戚濂的宿舍号。

    本科宿舍四人间,研究生宿舍似乎可以选,四人间会比两人间便宜不少。在J大官网读完这些内容,他对着平面地图找到19幢,坐电梯上9楼。

    “找谁?”

    来给卓清渌开门的人长得很高,严严实实填着门缝隙,将室内完全遮挡,卓清渌也没有往里打量。

    “你好,我找戚学长。”

    “戚学长?戚濂啊?他不在。你事儿着急吗?着急我帮你打个电话。”

    卓清渌其实不着急,但对方的提议正中他下怀:“麻烦你了。”

    “那进来等等吧。”

    以男生宿舍的标准来评判,这宿舍的环境卫生算过得去,也没什么异味。

    他顺手合上了桌上的电脑:“你坐我这儿——另外两头猪还睡着呢。”

    卓清渌没坐:“不好意思,刚刚扫到了你电脑上的页面——你是学计算机的?那好像是红点码社区的网络安全子板块。”

    他把手机连在笔记本上的数据线扯了,一边打字一边笑:“你不是文院的么?还懂这些?”

    “不懂,只是有点感兴趣。”

    他很敷衍:“挺好,现在网上资料很齐全,感兴趣都可以学。”

    卓家的企业曾经做过多次股权稀释,但卓清渌的舅舅依然是实权话事人。只是他去世后卓清渌硬着头皮顶上,因为年纪太小,外加纯属空降,即便手里四份股权加起来已经属于最大股东,也压不住原来的董事。

    卓清渌手下又没有自己能用的人,一开始步履维艰,连办公室的基础网络安全,居然都受到来自内部的威胁。

    当时,戚濂私底下偷偷给他介绍过一个“很懂电脑的技术人员”(这当然是美化过的说法,实际他到底做什么工作,卓清渌不在乎,所以也没问),说他是自己的同学,人很值得信赖。

    对方也的确称得上“一分价钱一分货”,虽然报价高,但后来是真的屡次帮卓清渌建过奇功。只不过,交易双方一直只通过网络来往,对方或许认识卓清渌,但卓清渌从未见过他本人。

    由于J大研究生宿舍的分配工作向来进行得较为混乱,许多都是不同专业混住,所以卓清渌很快意识到,那位神秘的“技术人员”,可能就是这一位。

    他不打算漏掉有用的人,等他打完电话,便试探着问道:“你能试试帮我黑进一个私人监控吗?”

    对方呛住了似的连着咳了好几声:“大哥,犯法的。”

    卓清渌很淡定:“是我自己在国外的一栋房子,而且那里面现在也没有住人,应该不违法。那栋别墅的安保方案,是找F国那个知名团队定制的,现在我忘了密钥,又没空回去,才想请你试试。”

    “哦,也就是说这算另类面试?不过老哥,我没说我求工作吧?而且我也没这种胜负欲,省省啊。”

    称呼变化暗示了对方的情绪变化,卓清渌想了想,还是又解释了一句,以表明自己没有恶意:“我想你可能缺钱——而且,你知道我是文院的,你认识我。”

    他语气逐渐不耐:“‘我是学生,送我’懂不懂?大学生不缺钱的有几个?至于你,上学校论坛的,谁能不认识你?”

    卓清渌并不介意他暗戳戳的讥讽。

    “论坛里关于我的八卦,是你删的,对吗?我找人查过,那天晚上,有人匿名在技术交流的私密板块发布了一次性兼职任务,要求以最快速度删个帖子,报酬两千。可能因为觉得删帖子实在不算事,所以你接单的时候没费心做什么掩饰,id和你在红点码社区里用的一样。”

    他咋舌:“眼睛这么刁啊。”

    “嗯,我视力很好,都是5.0以上。”

    “……有病吧,真当夸你呢?”

    卓清渌对他轻轻弯了弯唇:“所以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还想毕业呢。再说,删帖还算间接帮了你吧,你就说你现在特意找过来害我,是不是恩将仇报。”

    “你可能误会了,我的确是来找戚濂的,并不是撒谎。而且我也可以保证,不会要求你做违规违法的事——或者,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你慢慢考虑。”

    “再说吧。”他随口糊弄完,安静片刻,又期期艾艾地开口,“那什么,你不是为了加我联系方式才扯那么一大通的吧?其实我恐同。”

    卓清渌和他大眼对大眼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扑哧笑了:“嗯,你放心吧,真的不是。”

    他瞬间破防:“笑屁啊!”

    *

    卓清渌找戚濂用的理由很好学。

    戚濂本科是在D大上的,卓清渌说自己偶然在D大的论坛上看到了他以前分享的资料,说自己想转去D大,也想学社会学,所以很想找他请教一些事。

    戚濂和他哥哥都是从小地方拼尽全力考出来的高材生,又是个热心肠,所以听室友转述后,很快答应抽时间和卓清渌聊一聊。

    卓清渌特意挑了学校食堂里的一间中端餐厅。

    盘子里拳头大的肉丸被他有一搭没一搭戳成了肉碎,戚濂才姗姗来迟。

    “对不起啊卓同学,今天医院送午饭晚了点,我错过了一班公交,所以迟到了,实在不好意思。”

    卓清渌摇头表示没关系:“你病了?”

    “不是我,是家里人身体不太舒服,我最近课不多,有空就去医院陪护。”天挺凉了,他额头上还跑出了细密的汗,“卓同学,我在外面买了水果奶昔,请你喝赔罪。”

    卓清渌说不用,“你喝吧,我乳糖不耐。”

    戚濂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挺便宜的,配料可能不是鲜奶……”

    卓清渌只好接过来。

    他没有乳糖不耐,只是单纯讨厌此类被搅成糊糊的东西。

    病情急变期,他曾因为后枕部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而晕厥多次,最后一回,摔倒在地磕伤了颞下颌和牙齿,不得不打骨钉固定。

    那时候,他每天吃的都是流食——说“吃”其实还不确切,事实上,是护士将按营养配比好的食物全部打烂,从他后槽牙位置的牙齿间隙里一点点注射进去。

    几乎没有任何味道的半固体糊糊,为保证高吸收率蛋白质的摄入量,总是混有几个品种的白肉。再怎么细心烹调,鱼虾难免带有点腥膻,卓清渌闻到就想吐,但每天,每天他都得逼自己往下咽。

    毕竟不咽的话,食物有时就会从嘴角溢出来,让他仿佛回到完全无力的婴儿时期。

    这比插饲管还没尊严:至少插鼻饲管时他意识不清。

    而且这次意外之后,贺隽廷就把他彻底看管起来,每时每刻都有眼睛盯着他。

    也许人健康的时候,会认为比起生命,这种在治疗中丧失的尊严实在不值一提,但卓清渌觉得自己的情况特殊:既然必死无疑了,为什么非要让病人碎光尊严再死呢?还白白浪费那么多医生护士们的精力。

    这些话,卓清渌对戚濂讲过,但现在这个戚濂当然不知道,所以为了不扫兴,他不得不尝了一口奶昔。

    滑腻感在口腔里蔓延开,卓清渌没去辨别味道,囫囵吞了,听戚濂问他:“卓同学,你为什么想转到D大啊?说实话,虽然D大是好学校,还是我母校,但不管学校排名,还是可以接触到的各类资源,它的确都比不上J大。”

    卓清渌将自己的情况省掉细节告诉他,他微微张大了嘴,好像恍然大悟:“噢噢是这样……”不过熟悉的人只要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其实没搞明白。

    但那些不重要,所以卓清渌也不多费口舌。

    他来找戚濂,是因为隐约记得对方曾提起过,研一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桩巨大变故,全家都过得非常难,所以想着先认识,万一对方碰到什么问题,能帮就帮把手。

    现在见戚濂状态不错,事情估计还没发生,卓清渌就托着下巴,听他分析了半小时社会学各方面的利弊,以及大学四年该如何规划才对毕业后就业最好。

    虽然一直知道戚濂人不错,但也没想到他有那么真诚,真诚得几乎令随口扯由头的卓清渌为自己感到羞愧。

    聊到两点多,戚濂已经把卓清渌当勤奋上进又乖巧的准学弟,甚至将学院院长的vx都推给了他。卓清渌骑虎难下,心说要不我就学这个吧。

    他对舒傲桐说要学感兴趣的专业,是真心,但彼时,这句话的确也还只是没根基的空中楼阁:他并没有特别感兴趣的东西。

    重生和失而复得的健康固然让卓清渌惊喜,但他对生活、对未来的那种“心气”,被病痛和长久的绝望磨光后,如今似乎也没法自己重新凭空冒出来。

    毕竟,胶质瘤这病的问题在基因,大约很难避免,目前也无法通过任何手段根治。所以,即便卓清渌真的能够得到想要的那种自在生活,这生活也注定是短暂的:从今生睁眼醒来的第一秒开始,它就被打上了保质期,一眼望得到底。

    也正因如此,卓清渌想要什么是一回事,他真正在做的又成了另一回事:他在做的,其实一直都与别人相关——挽救谁、帮助谁、拉拢谁、躲避谁、打击谁……

    对命运的馈赠感到不满,大多数时候只会被人恨骂矫情。可卓清渌看似前程辽阔、选择繁多,实际上却一直在被推着走,他做的选择,从不真是他选的。

    说穿了,他还是在被从前的命运拴着走。

    前世短短二十八年,前二十四年浑浑噩噩,后边四年殚精竭虑,不管什么时候,身边总是围着那么多人,用鲜花与赞美铺成台阶,捧得卓清渌头昏脑胀,不得不站在高台上一直维持合适的笑容。

    ——仿佛不这么做,就对不起他们的感情似的。

    卓清渌永远戴得住体面的面具:家里有钱,又长那样一张脸,类似卫铭羽那样无关痛痒的讽刺还偶尔会碰上,但当面狠狠刻薄或慢待,是从没有的。

    哪怕是贺隽廷,也没有当众让他难堪过。

    他本人像一具无聊空洞的漂亮人偶,远观时引人艳羡痴恋,靠近了才会发现,哦,原来这不过是个花瓶万人迷。

    ——甚至连别人口中那段浓墨重彩、单方面热烈追逐才修成正果的爱情,其实卓清渌所提供的也不过是虚浮苍白的素胚,上色靠的是贺隽廷的欺骗。

    现在,见到戚濂对学业侃侃而谈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卓清渌终于有些被感染:也许真的挺有意思呢?

    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戚学长,真的非常感谢你。”分别时,卓清渌认真对他道谢,“其实我一直对自己的生活挺茫然的,但是今天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

    戚濂很懵:“啊?我吗?”

    “嗯。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是我的幸运。”从前也是,如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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