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落过一场大雨,道上泥土半干,踏过去留下深深浅浅的一串脚印,很快又被旁人的脚印和车辙印掩了去,印迹与印迹交叠着,汇成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那些人流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着,向着长安。
袭明又一次汇入这人流之中,同以往一样,青袍道衫,素纱遮面,望上去不像什么正经的道人,反倒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过了三层瓮城,才到了真正的城门。金水河自水门穿过,因是白日,水门未关,大大小小的船只画舫自袭明眼前划过,丝竹声不绝。景阳门正上方,“长安”二字铁画银钩,虽劲瘦,却有着十分的帝王风骨。那是太宗武皇帝手书,这位以骁勇善战闻名的马上皇帝,书画也丝毫不比古今大家逊色。
临近岁末,朱雀大街上已挂上了红绸彩灯,那红绸多是着有各色暗纹的蜀锦,自角楼一直延续到大内的皇极殿屋脊,再到钦天监的观星台,连绵不绝,与天边将将升起的朝阳连在一处,燃起了整个苍穹。外国使团大多已进京,商贩中也有不少高鼻深目的欧罗巴人。沿街的行商大声吆喝着,各种嘈杂声响混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盛世光景。袭明长叹一声,长安啊,长安。他想起了年少时,长安也是这样繁盛,万国衣冠拜冕旒。
“哟,这是甚茶?”袭明尝了一口,端着茶壶打量。
“西湖龙井,刚贡上来的。”陈师行半眯着眸子,“钦天监如今得陛下青眼才略略分了些许。旁的官衙是没有的。”
“这么说,这茶倒是个稀罕物。存道,果真如此?”
李存道无奈笑道:“师兄都已说了些许,你怎不信?”
袭明冷哼一声,又挨到李存道身旁扯下他的印绶。青丝织就,上有行云暗纹,是上好的蜀锦,银印只有小小的一方,印纽为玄武。
“你们如今倒快活,到这京城来做闲官。老头子近日愈发严厉,我迟早有一天要累死在那深山老林。”袭明把印绶扔给李存道,伸了个懒腰,“诶,我忽的想起来——
你们为何不让我在京城露面?”
陈师行目光闪了闪,端起茶盏小口啜着茶水。李存道干笑两声:“你师父道行如此深,既这般说了,自有其缘由,你又何必深究。”
袭明盯着李存道看了半响,歪了歪头:“也罢,不问了。”
半大的少年,带着山林里特有的野气,额间飘着几缕碎发,却挡不住他那双熠熠如星的眼眸。
“存道啊。”
“何事?”
“你找个徒弟吧。整日和陈处在一块儿,也怪憋闷的。”
如今,又过去了多少了春秋?
“呦,瞧一瞧——新进的蜀锦——”
“小哥,您来瞧一瞧,外邦货,包您满意!”
袁焕抱着刚购来的杂物,借着少年清瘦的身形,闷着头费力钻着人群中的一道道极狭小的缝隙,全然不顾身旁热情招呼的商贩。估摸着快到钦天监了,他寻一处街角站定,放下包裹,跺两下脚,朝双手哈了几口气,然后快速地搓了几下。
一队身披彩锦的象正从巷口经过,袁焕踮起脚瞅了一眼,是朝永王府的方向。有头小象紧紧跟在母亲身后,袁焕正好对上了它张惶的眸子,他怔了怔,默然将视线移开。
一只手突然搭上了袁焕的肩,袁焕一激灵,回首一看,是位怪模怪样的道士,不盘发,还蒙着面。
许是袁焕的眼神太过直白,将警惕写在了脸上,那道士挠了挠头,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我观你模样,也是习道之人,故有此举,确是唐突了些,见谅,见谅。”袁焕默不作声的抓起包裹,一点一点地往巷口挪,边挪边观察着袭明的脸色,袭明似是未发现袁焕的举动,继续说着,“在下袭明,道友可知,钦天监如何走?”
“袭,袭明道长?”袁焕脚步一顿,愕然道。
袭明道长,迟晏大师的高徒,他怎也想不到那般谪仙一般的人会是这副模样。
“怎?你认得我?说起来,我这面巾是否太怪了些?要不下回换个斗笠?” 袭明自顾自地说着,“你们这长安城,繁华有余,只是吵闹了些,不如云梦。”
袁焕并未回答袭明的话,又把东西放下,整好衣冠,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弟子师承钦天监监正,名袁焕,见过袭明道长。”
袭明一愣,又打量了一番袁焕,忽的笑了一声,道:“存道的徒弟?也罢,劳烦,带个路,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