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海浪,花船。
冬日草木凋零,船舱内部却温暖如春,梁柱由金丝楠木所制,家具由红檀木所制。
千金难买的雪青玫瑰、并蒂红莲装点着厢房。花香与木香缱绻,让人忽略了床帐深处,躺着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王徽儿死了。
她的亲人、仆人和客人都在这艘船上,却无一人发现她的死亡。
王徽儿的魂体皱了皱眉,她在房间飘来飘去,飘了一个时辰。
她试过了,她无法飘出尸体三米之外。
于是她决定思考一下,究竟是谁杀了她?
是的,让她恼火的是,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究竟是谁往她心口上捅了个血窟窿?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想知道。
这艘船在海上,船上除了她,只有八个人。
凶手就在这八个人之中。
她居然死了?她这样如花似玉、年轻有为,竟然死了?
六个月前,她才刚过了二十岁生辰,六个月来,她做了那么多事,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六个月前。
王徽儿正在银镜前梳妆。
白里透红的肌肤,繁茂如藻的黑发,淡如秋水的琥珀色眼眸。
眼角带着慵懒,不可一世,好似没有什么不能属于她。
也确实如此。
谁让她是大祁朝最有钱的人。
这小小的闺房,擎着黄花梨木的柱子,立着绣紫色鸢尾花的蚕丝屏风,挂着珍珠与玛瑙串成的珠帘,熏着甜蜜的金桂香薰。
样样价值连城。
孙彤儿感叹了一圈,目光被梳妆台上的一条项链吸引。
“好美啊。”
累金丝球串成链,坠着鲜红如血的红宝石、纯净神秘的蓝宝石。
“父亲老家的侄儿送的,说是仙人所赠。”王徽儿漫不经心道。
今日是她的生日宴,她二十岁了,父亲死前遗言,二十岁后,她便可以成婚了。
成婚?
王徽儿没什么概念。
只知道成婚后,她才能够真正独掌王家家业。
父亲在她八岁时离世,遗言上写到,让唯一的女儿继承家业,在她成婚之前,让好友尚炯代为打理家业。
她好似年幼登基的皇帝,而尚叔父,就好似摄政王。
“这样纯的黄金,这样大的宝石。即使不是仙人所赠,也值许多钱了。”孙彤儿两眼放光,像是进了米仓的老鼠一样欣喜。
只可惜王徽儿只是盯着桌面自顾自陷入思绪里,没留意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贪婪。
“小姐,陈蓉儿小姐已到府门外。”厢房外传来侍女的通报声。
徽儿精神一振,语气中带了些喜悦,“知道了。”
“陈蓉儿?你竟然还在跟她来往啊?”孙彤儿惊讶。
王徽儿不语。
孙彤儿有些尴尬,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幼年十分要好,但十年前陈家负责的皇商生意出了问题,现在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你在今日这样隆重的场合邀请她参加,要是影响了王家产业的口碑怎么办?”
王徽儿冷了脸,“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今以后,我不希望听到任何诋毁她的话。”
孙彤儿扯出一抹笑容,“是我越界了。徽姐姐你不但是大祁最富有的人,还是大祁最善良的人。”
王徽儿淡淡“嗯”了一声,也回了一个笑容,刚才小小的不愉快便算是揭过了。
孙彤儿比王徽儿小三岁,是朝中一位六品官员的二女儿,两人最近一个月才相识。
徽儿在梳妆匣内翻找合乎心情的耳环,孙彤儿在一旁帮她参谋。
片刻后,孙彤儿拿起桌面上的那条项链,娇声问,“徽姐姐,这个能借给我戴一天吗?”
“你喜欢便戴着吧。”徽儿不在意道,随手拿出一条珍珠项链戴上,“吉时将至,我们去前厅。”
王府。
豪商巨贾,大祁首富。
鳞次栉比的宝马香车簇拥着王府大门,都是来庆祝这亿万两黄金的主人——王徽儿的生辰宴会。
七月是炎热的仲夏。
王府内,几步之内便矗立一捧冰鉴,冰块的融化散出丝丝凉气,宾客们行走在庭院楼阁之中,好似行走在清爽的秋日。
徽儿让侍女将孙彤儿引去了筵席,自己则是走向陈蓉儿所在的花厅。
花厅里,侍女上了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一会儿见到徽儿,你可机灵点。徽儿一高兴,就把新店管事的位置安排给你了。”陈蓉儿穿着一身水蓝色留仙裙,对身旁的男子说道。
那男子唇如菱角,鬓若刀裁,闻言淡淡微笑,好似夏日池塘碧波荡漾般温暖美好。
陈蓉儿看着男子的面容,不由痴了痴,这张脸她看了三年,却依旧会心动。
想到什么,她心底升起淡淡的悲伤,“要不是我们两家出了事,我们早就成婚了。”
谢临眼含怜爱地看着身旁的女子,“拿到这个职位,我便可以攒够钱娶你了。”
陈蓉儿心中熨帖,“好,谢郎。”
陈蓉儿自认自己的命并不好,只有遇上谢郎,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
他们情不自主地对视,缱绻的柔情在两人之间流淌,谁也未发一言,花厅里安静地只能听见茶碗边沿,咬盏的泡沫化开的声音。
良久。
“吱呀”一声,镂空雕花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蓉儿!”徽儿走近陈蓉儿。
“徽儿!”陈蓉儿起身走近徽儿。
姐妹相见,两人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陈蓉儿笑道,“恭喜你,终于二十岁了。”
徽儿眨了眨眼,懂她话外的意思。
二十岁了,就可以成婚。
成婚了,就可以从尚叔父的手中接过全部的家产。
“也恭喜你,遇到了爱你的情郎。”徽儿想起蓉儿在信里写给她的事,意有所指地看向一旁的年轻男子。
陈蓉儿脸上浮起羞赧,伸手捂住徽儿的嘴,“死丫头!”
两人调笑片刻,陈蓉儿才为徽儿介绍道,“这位是谢临,家在松州城。现在暂住京城准备两年后的科考。”
谢临对着徽儿行了一个标准的作揖礼。
徽儿微笑点头回礼,心下有了猜测。
她一个商贾,又是平辈,谢临本不必对她如此客气,看来这两人今日有求于她。
怕是陈蓉儿又缺钱了。
这些年来,徽儿深知她的窘境,好几回给她寄去银票。
可陈蓉儿自尊心太强,每次都把银票原封不动地寄回来,还附上书信说自己可以应付。
徽儿不动声色地褪下手腕上的一只剔透的白玉镯,“这只镯子配你这身水蓝色衣裙正好!”
陈蓉儿欣喜道,“是嘛,我戴上瞧瞧。”
“你一只,我一只。”
两人将自己戴着白玉镯的手腕凑近窗户,阳光从镂空雕花的窗扇渗透进来,洒在白玉剔透的镯身,映照出点点金光。
打闹片刻,陈蓉儿看着徽儿,认真道,“听说你开了家新店铺,正在寻觅管事。谢临他有管理之才,不知可否合适?”
陈蓉儿面色有些不自然,放在往常,她是不会去麻烦挚友的,但……这次是谢郎的事。
她爱谢郎,没有谢郎,她的生活将没有一点光采。
为了谢郎,她愿意暂时放下自尊。
徽儿笑了笑,呼唤侍女上了新茶,请两人坐下。
陈蓉儿端起茶碗,在心中责备自己太莽撞。
谢临没有碰手边的茶碗,而是重新起身,恭敬道,“我与蓉儿已经到了婚龄,只是缺少婚嫁的银钱。若您不信我的管理之才,可试用我十日,若我不能胜任,这十日的工钱您也不必给我。”
末了,又补上一句,“契书为证。”
徽儿把玩着苍黑色的茶碗,“好。”
陈蓉儿松了一口气。
谢临得她允诺后便去了店铺,一点时间也没耽搁。
徽儿拉着陈蓉儿,一同赶往前厅。
徽儿与众位生意上的友人喝酒交谈,陈蓉儿笑盈盈陪在一旁,间或插上几句。
徽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尚叔父,看来果真如他信中所言,在外地行商赶不回来。
她心中有着淡淡的失落,长这么大,尚叔父第一次缺席她的生日。
天际渐渐染墨,生日宴结束,人走楼空,只剩下人们打扫庭院的忙碌身影。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在我府里住几天……”王徽儿挽留陈蓉儿。
“松州城里的生意离不开人。”陈蓉儿解释道。
“这样啊……”徽儿十分沮丧。
陈蓉儿摸摸徽儿的脑袋。
孙彤儿走过来,将项链递给徽儿,“徽姐姐,项链还给你。”
徽儿正了正神色,接过项链,玩笑道,“这么重的项链,戴一天是不是很重?”
孙彤儿吐吐舌头,“不重。我倒希望它更重一点。”
徽儿和蓉儿失笑。
孙彤儿眼含嫌弃地看了一眼陈蓉儿,告辞离开了。
陈蓉儿一怔,很快又明白过来。
这样的眼神,她这十年来见过太多。
陈蓉儿再次打量着王府宽敞大气的庭院、精美奇异的花木、巧夺天工的楼阁。
曾几何时,她的家中也是如此。
曾几何时,她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之人。
可是现在,她只能守在偏安一隅的松州城,披肝沥胆却只够温饱。
陈蓉儿的喉咙有些发苦。
生意再忙能有多忙。
她不愿留在王府小住,只是因为……
过不去心里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