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弄的下来?”
“去吴妈那里叫来长条子的柳,捆竹竿子上甩去吧。”
“什么主子,竟是糟践叫谁去做不得偏嚷我们来。”
“可说不得。”
沿淮水一岸是林立的柳,柳面后头两只石兽含珠踩球的端着,再里头看去一所围了竿头高的白墙,那墙横贯了五间铺面有余,墙上浮雕着许多花纹,被那顶上的房檐盖得明明灭灭,看不清雕的是个什么。
墙正中是一扇双开红漆楠木的大门,门上嵌的是两支青铜獠牙的貔貅,含着厚重的铜环双目圆睁。
两颗墙也围不住的发财树高过院子里的阁楼,亭子。那树苍翠欲滴,青绿色的叶落下许多来,在地上,也无风的,见便是枝子密密麻麻的中间夹了两根长竹竿在糟践。这竹竿敲着,树上的蝉叫着,夏日里头闹的人要命的头疼。
下头两个梳了长辫子的丫头穿着果灰色的对襟短袖马褂,套了一条亚麻的灯笼裤在下头,顺着动作左右的打着摆。两人青葱似的手拿着那‘祸首’的竹竿在那往上够着。原方才院子外听着细声说话的是她两人。
“这是做什么?”这声是从后头红楠木门那传来的,两个丫头转头去瞧。
一清俊的书生模样男人,站在那门前,头上戴着顶灰黑色的帽子,见两人瞧过来的时候礼貌的摘了帽子拿在手上。帽子一摘,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便露了出来,是个相貌堂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打扮也考究。
“你是什么人?”那个悄生乖张些的丫头放下竹竿转头问他。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客气又礼貌的说话:“我是胡烨。”
听了这几个字,边上那丫头也放下了杆子往前走了两步到年轻人面前:“可是大少爷,今儿个大奶奶还念叨。”说话的时候去边上的一只雪白雕牡丹花的瓷缸里头取了把伞撑开。在胡烨头上一挡,又帮胡烨提了那手提式的皮箱笼,便带着往正堂去了。
留下那丫头不禁粹了一口:“我道是什么好人,原早便晓得人要来,跟我这做陪客,等的是这。”话说完,思量片刻,甩了杆子便往西厢房去了。
胡烨跟着那丫头往院子里头穿了又穿,丫头话说着许多。
“早听大奶奶说您,北大学校读书的人物,可了不得。”
“北边常下雪吧,冷不冷。”
“您来的时候正好,我们这湘桂花刚开,吴妈做的桂花糕是整个扬州最好的。”
由她自说自的,她话似乎很多,说不完的样子。胡烨只转头去看这院子,没有应她,眼睛里
a头红红绿绿的满眼铺的全是。再看前面这丫头,长长的麻花辫一甩一甩的,用红绿绿的绳子绑了别了几朵小巧的桂花。
胡烨正要问她名字,却见面前中式雕花木门折开了四扇里头正堂坐着个俏娘子,一身从绿色的雪纱绣芍药短旗袍,绸似的发用一根生脆成色极好的簪子侧盘了起来,手里捻了一把的瓜子正翘着腿磕着。
见到两人秀眉微簇扔了瓜子壳来,张口便是尖细的嗓子:“二房的就这么不懂规矩?偷到堂上来了?”
这话叫那丫头变了脸色,转头去看胡烨一眼,见他脸上没什么变化,便咬了咬牙:“三娘子可别乱说话,这是大少爷,刚从北大读书回来的。”
这下可给那三娘子吓了一跳,手上的瓜子掉了一地,连忙出门来将胡烨迎了进去:“原是二房的二娘子朋友哥忒多,叫我见着翠枝在外头领了人便以为是了。我是这两年刚进来伺候老爷的,没见过大少爷,可别见怪。”
三娘子的话他一句也没接,在堂中坐下后转头去问:“不知三娘,我母亲怎么不见?”
这话出口问的叫三娘子一下子僵了脸,不知下句话怎么接,半晌后才开口:“是我没存想到这一方面,倒将你当我的孩子似了。”
“一个戏子配与吾儿称子称母?”这声稳似洪钟,却听得出三分女子的嗓音,闻声望去,便见一妇人抬步入内,她灰白了些许发色,眼角褶皱显三分却目光炯炯,着一身深蓝色卷云金色长缎旗袍。
来人入内丫头们齐齐的喊‘大奶奶’,那妇人抬了抬手面色稍显不耐。
三娘子辅一见来人便立时起了身,退到一旁丫头站的位置去,却还是免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来。大奶奶边上跟着的丫头将三娘子坐过的地儿擦了又擦,末了还拖了外头的褂子铺在上面,这才叫大奶奶坐下。
这一通好搅,让那三娘子面上青了红,红了紫。却还挡不住后面大奶奶的话:“你且听好了,从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你是个阿猫阿狗的在那叫唤两声便罢了。现今你倒是要骑到我头上来,叫我儿子是你儿子,这便容不得你了。再一个,二房的事情自有二房的去管教,轮得到你来吆五喝六?今儿个差翠云去打知了,明儿个就好叫我身边的采薇去上吊了。”
这些话说的也不是难听,也并不甚好听,但叫听了话的那三娘子心里惊了个大惊,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大奶奶冷哼一声,斜眼藐了她一下,伸手将边上人给胡烨端上来的茶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眼:“拿我房里那套大玉川先生来,用山枝毛尖泡茶。”
一边脱了褂子的采薇不言语接过那杯茶便往后堂走了。
“别以为胡昌盛保你,你便能作威作福了。那不能够,我本家不比他差,他若是来管我我便将你发卖了,窑子里头也好百花门也好,保管你做那最下贱的活计。”桌上琉璃盏里头还端了半盏瓜子酥皮,大奶奶端了便往三娘子头上泼去,那三娘子低着头不言语只能受着。
大奶奶冷笑一声,喊那翠荷翠云上前来,又看那三娘子去:“方才不是牙尖嘴利的,现给我不言语了?那也好,你们两个给她拖下去叫我别在瞧见。”
将这三娘子带了下去后,那头采薇也端着方盖着段子的托盘上来,端方上前将茶具拿出一一摆好后,边上小仆又提了一壶滚水来,垫了竹制排垫,便退了下去。
大奶奶亲手过了遍泡茶的流程,茵氧的雾气因为燥热的夏季略显浅薄。胡烨透过这水汽唤了一声明明灭灭不真切的“母亲。”
大奶奶淡淡的应了一声,抬眼去看他:“书读得怎么样。”
“托福,蔡先生曾有幸给儿子奖赏二句。”胡烨敛了眉目,端的是顺从十分的模样。
“是家里钱给的不够多,还是你不好学。”大奶奶转头去看了眼儿子。
胡烨垂着头没有说话,只将手里头的玉珠脱了手在指尖转捻着。半晌,开口问:“桂娘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走两步咳三响。”大奶奶支着脑袋,揉了揉太阳穴,“吃了这盏茶你去见见你妹妹,她药罐子抹蜜也盖不住的苦。”
“这样多的郎中也医不好?”
“好么比从前是好些,但也就那样。”
“我听先生说洋人那边有抗生素类的药,只消一下便好的七八。”
“我从来不惜的用洋人的东西。”大奶奶手上的碗盏重重的往桌面一搁,抬眼斜着蔑着他,“不许再提。”
胡烨不语,见大奶奶态度坚决,戴上帽子只身出了正堂,临门口时候转身作揖拜别。大奶奶没有看他,只在他将将远去时候招手将采薇唤置身侧身子微微怔松。
“大奶为何不试少爷说的法子,说不准有些妙用。”采薇往前迈步在她身侧站定,俯身为她捏锤。
大奶奶轻抵着下颌靠在一旁:“洋人从来都是不可信的。”
六月的盛夏草木长势喜人,总是能冒出丝丝缕缕的来攀附你的脚踝小腿,园工拿着大剪子修了许多也挡不住它复又出来的小尖儿。胡烨穿过几道月门终于在一处日式的鹅卵石铺庭院定住脚步,院前挂下一张小巧精致的木牌,上头刻金色小篆“桂园”。
说桂园,桂园里却没有一株桂花,满目皆是苍绿,来往许多赤着脚的婢女来来回回的往院子口换冰块。
胡烨摘下帽子往内去,经洒扫的丫头上前来拦住问道:“什么人,这里是不让来的。”
“我是桂娘的哥哥,劳烦你通报便说桂花开了,夏来摘了。”他十分有礼面上带着些许温柔的笑意。
“是大少爷?”那丫头眼睛一亮,双手去要接他的帽子,提过了他单手拎着的箱子。
胡烨将箱子给了她,帽子依然拿在手上。那丫头走的很快,两只手提着箱子步履匆匆,脱了鞋子便上了木头台阶,踩在上头啪叽啪叽的走着。
胡烨跟在后面脱了鞋子,一双锃白的袜子踩了上去悄无声息的。他往里走着,轻车熟路,走过正堂打了个弯穿过院子的回廊就到了里屋,一面雕兰花的屏风立在那里,浓重的药味透了出来,里头时不时有两声轻喘,细小却能让人远远听见的呼吸声。
“小姐睡着了,您坐边上等等。她好容易睡一觉。”那丫头将箱子提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而后轻声与胡烨说。
胡烨点头,她侧身做了个手势,他便在矮几旁的蒲团处坐下。
里头纱帐围的一层又一层,他家里还是用老式的方法放凉,冰块在外头门口摆了风扇往里吹。因着,姑娘风大了冻,风小了要热。带点凉意的穿了屋子进来也是好的。
后面又有人上了冰镇的西瓜果品,和木碗盛着的凉冻上来,凉冻上头撒了枸杞和一根虫草,还有些碎碎的桂花屑。
胡烨拿勺子小口的舀着吃,桂花香从唇舌间透到了鼻头,碎冰带着进了口叫着香又续上了几分。是从前常吃的味道,他转头去看纱幔没有什么动静,只有呼吸声透出来。
大约过了半个钟,里头咳嗽了起来,而后便是两声铃声响了起来,胡烨看去是床头挂了两个银质的大铃铛,红色的线绕到了纱帐里头被人摇的晃着响。
外头匆匆的就进来四个人,两个掀开纱帐,另外两个把手里瓶瓶罐罐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那两个掀纱帐的就去调配。放下托盘的转头去门口将风扇关的小了两分,那头另一个一个人上前去把柜子里的枕头拿了出来给床上的女人垫上,那女人坐了起来。
一双柳叶眉是南方常见的,丹凤眼细小着往太阳穴斜着去了,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小唇,皮肤好似森冷的月光透到鹅卵石上,那投下来的苍冷的白。她起身后转头见到了男人,一下子又猛的咳嗽起来,眼睛睁大了倒少了两分那样重的病气的了。
胡烨赶忙上前去在她身旁定了定,女人还在咳嗽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给她顺气的是方才带胡烨进门的丫头她开口先说话:“大少爷来了,您等了许久可不禁这么咳说不出只字来。”
女人半晌顺了气,往身后的软枕上靠,声色轻快:“我...我有三年未见过哥哥了。”
那丫头起身往一旁站了站,胡烨便上前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下:“桂娘的身体倒不如我从前走时候见你的那样好。”
女人摇了摇头,伸出一只纤长没有血色的手来,胡烨忙用两只手捂着:“哥哥,我不中用了。我怕我看不到明年的桂花...所幸你来了,不然怕你摘不来给我。”
胡烨开口的唇瓣一顿,他摩挲着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手上没有血色的青经和睁不开迷蒙的双眼都昭然若揭着她逐渐凋零的生命,像是那屏风上的兰花雪白修长而将要落下。桂香是胡有容最爱的,胡有容在满桂颂枝的时候出生,刚抱起来外头便起了风,落了一身的细小桂花在身上,于是小字便被叫‘桂娘’。
可笑的却是,出生便带了痨病,闻不得花香,待满城桂落时候,风吹之时也闻不见一点,却是叫做‘桂娘’,却只在出生时候见过桂花。
胡烨每每在宅中时候,便摘了一扁框的桂来,将花芯子都去了过了水,而后一朵朵的点在她院里的树上,往往点了些许后头再点前头的便烂掉不鲜艳了。可桂娘却是见到了桂花。
“哥哥会想办法的,定叫你长命百岁。”胡烨一字一顿的说出最后几个字。
胡有容轻轻地笑,笑的眼泪从眼角落下,她又去喘去咳,那丫头上前又是顺气,待好些。
“哥哥,有容将死之人,只觉得好痛,这样活着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死了还安生些,如今这,这都痛。”胡有容手从脖子一点点摸索这往下,“我连床榻都无从下得,落地便是一双软绵的腿,算得上是半个残废。我只想在出去看看,可却连挪步出了这块小地方都不知走出几步便黑了眼瞧不见了。”
胡有容的这席话叫胡烨更确深将洋人医病的法子用来试试,胡烨没有言语只轻柔的怕妹妹碎掉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会好的,哥哥在。”
两人又说话了许多,后面多数是哥哥说,妹妹听。胡有容在这宅子里头睡着比醒着多,瞧的多是白纱萝帐,听的都是细袅袅丫头的声音。
天色将将暗下来,胡烨才从桂园出去。大奶奶叫了个老管家来喊他去吃饭,他摆手不去,在桂园摆了一桌,和胡有容同吃。胡有容劝他少与母亲置气,他只说心中有数,而后也没再去细说这些的。
进门见到的那个丫头拿了一红彤彤的灯笼来给他,叫他仔细看路,院子里通了水,怕草深叫人看不清前头是转角还是直路。胡烨不语,接了灯笼就走了。
回园子的路有些远,他走的慢,脑袋里还想着许多的事情。月似华如练片片的往湖里,阶上,月门下铺撒着,胡烨捡着明亮的地方走,丛丛的树影却朦胧的遮盖着许多似花非花似雾非雾的景色。围绕着清静湖面的树影一下子似乎被拨开了一层的迷雾,一道倩丽的人影一下子扶着岸边的石涌了上来,带了水花落在他的脚边,鞋面。
这一下叫胡烨愣在了原地,与来人四目相对,那人一双圆眼睁的老大一下子可给他看愣了。倒是两人都顿在了原处,那月洒在女人的身上叫她肤色也冷得似一簇雪绒花,那缎似的长发铺撒在水面,被青青的草半遮半掩的挡了些许,却引得人无限的遐想,这是谁,胡烨想。
那女人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惊喘一声便将身体都沉入湖里去了,一转身,只能见到她耸立的两肩高高的笔直的。
“你是谁,怎么夜里还在外头。”那女人先开口说话,语气慌张。
慢慢收起的芦苇遮挡住了她的身,她的形,却叫胡烨更想伸手拉开去看她那娇俏的身影:“唐突了。”
那女人游到岸边一侧,纤长冷白的手轻轻的在草丛间晃动,在一颗大石头上一晃而过,转头一件罩衫便笼在了她的身上。湿透的雪白罩衫遮挡不住羊脂玉般的身子,被水沾湿的衣袍粘黏在身上,凸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她从水里慢慢往岸上来,像是月下的妖孽,又是难掩禁欲的仙子。
“先说来你是什么人,不然将你打杀了丢出去。”她声线清冷,难掩杀意,较远的一颗石头上一件紫衣罗衫被她搭在身上。
胡烨低下头遮掩自己的神色,做了个封建的礼:“在下唐突,是方从北平回来的。是大房奶奶的儿子,胡烨。”
这下倒是好瞧,那女人听完慌忙地整理了一番衣裳,声色也没了那般的清冷,结结巴巴的开口:“我是二房的小二娘。”
胡烨将头低的更低了:“小二娘。”
“烨哥儿,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那小二娘慌慌张张脚步匆忙的就离开了,只留下绰绰的晃动的草影给他。他起身去看女人的背影,清瘦纤细的腰肢,微微晃动的发丝都牵扯着还在漾着波纹的涟漪。
第二日,胡烨请了个早去正堂。堂中大奶奶正坐在那里喝茶,见他来了招手叫他一旁坐下。他眼波流转转头看的是那一身天青色褂子的女人,那人长发梳起是复杂的盘发样式,斜钗了一支景泰蓝镶珍珠的钗子,挂下的流苏因为她端茶的动作晃荡着,她抬眼看向胡烨心下咯噔一下,手上的杯盏清脆的碰撞了一声响。
大奶奶这下才像是想起什么对胡烨道:“这是你二伯的小娘子,算是你二娘了。”
胡烨点头“二娘.,您早上好。”
小二娘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做声,杯盏挡住了唇和鼻头。胡烨在她面前坐定,而后抬眼去看她,眸光深深。大奶奶不消管他,只吩咐人布菜。
早膳上齐后,三人便无声的吃了半晌,而后上了清水漱口后,大奶奶才开口说话:“家里的生意是我同你爸爸管着的,二伯的大房前两年去世了,你在读书不知道。二娘是二房管事的,家里的事情多都是她在照看,我与你父亲外头应酬无暇顾忌的缘故,你二伯年里头不着家几回,有什么事就与你二娘说便好了。”
话说完又匆匆的带着一群丫头走了,留下胡烨和二娘在堂上。胡烨起身往那小二娘边上去,那小二娘身形一顿倒是呆愣在那里了,只见少爷到她身后俯身问她:“我房中不知为何夜里总有细小的黑虫飞来两只,二娘可知是什么虫子?”
“我不知,夜里叫管事的阿叔去你那里瞧瞧。”小二娘侧了侧身子,拉远了与胡烨的距离,侧脸斜看男人。
胡烨轻笑起身道:“那便劳烦二娘操心了,不知二娘芳名。你这样年轻,怕是叫老了辈分。”
“便这样叫着罢,我虚长你五岁有余。”小二娘起身边往外走,却被胡烨一手拦了下来。
他低头去看她,将她瞧的不敢抬头,羞怯难当:“昨夜月华,小二娘还是告知我为好。”
“夏荷,莲清夏荷的夏荷。”夏荷说完便推开胡烨的手往外迈了出去,这会子便没人再拦她了,背后却是目光灼灼的两道叫她额上冷汗涔涔。
宅子里挖了一条湖,湖里养的锦鲤又大又肥,是上好的饲料喂出来的。湖上种着许多的娇嫩的荷花,有时候她会找了船去摘点莲蓬吃。湖中心有座人工亭,是当时大奶奶设计造的,胡烨小时候爱玩便常常倒挂在亭边的扶手上,倒着看荷花的根,这样看的许多分明。
现今岁数大了,没有小时这样顽皮了,便摘了莲蓬在亭上剥着吃。见到夏荷的船摇摇晃晃的要往岸上去,他叫了声‘小二娘’。
夏荷抬头去看他。
他招招手,叫她摇浆上前来,后面的小厮也就晃荡着往他这边去。
新鲜的莲蓬端着梗慢慢的掉到了夏荷的船头,胡烨俊朗的脸上透着少年人的笑意,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露了出来说道:“小二娘,这莲蓬许多甜,是我挑过的。”
夏荷一愣俯身膝行了两步才到船头,拿起莲蓬仰头去看他,他笑的更灿烂了。
“多谢大少爷。”夏荷垂下眼来侧手扶了扶侧拆的景泰蓝簪子。
“小二娘当心~”胡烨不起身扶着栏杆就这样看她,夏荷侧身靠了靠船沿心中有些悸动。船夫摇着浆慢慢悠悠的往岸上去了。
夏荷被搀扶着俯身下了小船,起身时候转头去看,摇晃着的红色浆果后面长身玉立着一道身影正远远地看着她。她慌张的转身去,步伐凌乱的走了。
胡烨觉得有趣,轻笑一声转身便要走。却听一声“大少爷”,他回神看去是进来时候,在那院门口打知了的一个小丫头,长长的辫子上面别着桂花的那个,她手上拿着把轻罗扇子摇着。
“我记得你,你叫翠枝,是不是。”
“是,劳大少爷还记得翠枝。”
翠枝往前轻轻迈了一步晃荡的衣袖碰到了胡烨的衣裳,她身上带着浓重的桂花香,多了倒有些刺鼻。但胡烨喜欢桂花,倒撞上了喜好。她伸手搭在他抬起拿着莲蓬的那只手的手腕上:“大少爷,我帮你。”翠枝抬起眸子看向胡烨,一双眼含着两分湿润,微微弯曲的眼带着轻柔的笑意。
胡烨篾了他一眼,轻轻往后退了一小步:“你很好闻。”
翠枝的手顿在了原地尴尬的笑着:“少爷要吗,是翠枝自己研磨的桂花香。”
“不必了。”胡烨伸手拿过他手上的扇子晃晃悠悠的摇了两下,转身走了。
翠枝又是愣神在那,看着胡烨遥遥的背影想往前走上两步去,却是顿住了。
“翠枝姐姐,在做什么?”远远地一道人影穿过透红的朱果来,往她这处来,翠枝抬头去看,原来是翠云。
听到声音翠枝一下便站正了转身笑着同她说话:“翠云,你怎么在这?”
翠云拢了拢手上的莲蓬脸侧垂下的一缕发显得她脸颊小巧精致:“方才奶奶摘了莲蓬回来,叫我帮她拨干净,送厨房做冷饮吃。”
翠枝上前从她手里分了一半来,翠云却是咦了一声:“姐姐,你身上桂花香可好闻。”
她心下咯噔,遮遮掩掩的眼神侧过头去看花被:“前两日刚做好的,今日试试新鲜。”
“好闻是好闻,倒是浓了些。”说着翠云猛打了两个喷嚏。
翠枝转头下意识反问她:“很浓吗?”
她捏了捏鼻子闭着眼点了点头,翠枝抿了抿唇突然的笑了起来,又道:“多谢翠云妹妹了。”
翠云好笑道:“你做什么谢我,该是我谢你,帮我一块将这劳什子东西一起送去。”
翠枝只垂着头笑,看着手上的莲蓬云里雾里的问了一句:“你那可还有轻罗做得扇子?”
“我就一把,没多的了。”
“那你陪我去买一把,桂花扇面的。”
今夜的月似乎圆的很,银白的光洒在金黄的花瓣上。一只手轻轻地拨开沾满水珠的青青碧草,一张莹白的脸露了出来,一双圆圆的杏眼慢慢的抬起看向来人。来人月白的长衫褪到湖边的大石上,慢慢的沉入水中。两人在水下的双腿相交,男人的大手一把抓住了那乌黑似缎的长发将她的头抬起,轻轻的一声“小二娘”飘了出来。
一声轻喘后轻飘飘的一句“小畜生”
岸上飘飘摇摇的落了许多桂花飘到湖面上,落在夏荷的发上,又滑到了发尾。
晚风时轻时重的吹,水面上的波纹起起又沉沉,朦胧的云飘摇着遮盖住了明亮的月光,让降落下来的细碎变得像是纱,不纯粹的白。在这一片清冷里,金桂的黄似乎成为了这其中唯一的颜色。
太阳出来的时候院子又是斑斓的绿,明亮的黄,扎着长辫子的女人在月门之间穿进穿出,簪着丁香百合的女人唱着小调,手上抱着竹编的篓子。
“这两日二房的二奶奶净折腾我们。”
“塘里都是光秃秃的。”
“可不是,荷花都倒插进土里了。”
翠云放了手里的篓子,上前去在两个烧火的边上站定,嗓子尖利:“你们好本事,在这说主人家的不是,手上的伙计都做完了?”
那两人见是翠云也不怯:“我们说的难不成不是?一人做这样多的莲子羹,莲子粥,莲子汤,她自个不吃,都倒后头沟子里了。”
“做牛马的在这嚼主人家的不是,你们好本事。”翠云一巴掌落在说话的那人脸上,那人站起身来就与她扭打在一块。
那挨了巴掌的朝外头就跑,翠云不饶她在后头追了上去,那人做惯了活计没一会儿就给翠云甩在后头瞧不见影子了。倒是翠云脚下一拌将将要摔在地上,她眼睛一闭,却是在这时候一双手将她整个腰揽了个满怀。
来人微微一用力便将她扶正了,她转头一看,那人便松开了她问:“这样着急是做什么。”
翠云这才睁了眼看见面前的男人,一下站直了轻轻往后退了半步,而后行了个礼:“大少爷。”
胡烨手上摇着把折扇合上后轻轻的点了下翠云的脑袋:“方才问的,你是没听进去?”
“小鬼嚼舌根,我方才追着。”翠云这才想起来些什么似的。
“摔得路倒比追的多。”胡烨手上的扇子扶起她的掌心来看了一眼。
翠云这才去仔细瞧,扇子倒落了下来,而后胡烨便从她边上走了去,看方向该是去桂园的。
桂园门敞着,胡有容这两日气色好了许多,她被丫头推了轮椅来在堂中外头的檐下坐着,外头几个丫头赤着脚在院子里洒水。胡烨进门的时候看到的正就是胡有容斜靠着将睡欲眠的样子,见他来了倒醒了,头正了起来喊了声“哥哥。”
两个丫头搬了椅子来给他坐,他笑着谢了小姑娘而后与胡有容闲适的聊起:“晚上说父亲会来,我来几日了都未见他。”
“父亲...”胡有容顿了顿,伸出手去感受夏季闷热的风,透过冰穿来的清凉,“父亲变了...”
胡烨转头去看她,她没有回神的样子看着一处发呆:“父亲,我已经许久未见过父亲了,上回见着是他娶姨娘的时候。”
“你不必多想,只消养好自个。”胡烨拍拍她搭在大腿上的手背。
夜里,胡烨往大奶奶的院子里去,见主位坐着的还是他的母亲,并未见着父亲的身影。大奶奶见到他来叫他一边坐下,随后冷笑:“老匹夫今儿个同一处聚聚也不成,怕是怕的我这张嘴不让他好,又去跟那戏子厮混去了。也好,莫碰我,也少的他带些病过给我。”
胡烨没有开口说话,大奶奶轻挥了挥手叫一旁侍候的人都下去,采薇走时带上了大门,而后她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摔:“你在学堂读书读得都是些什么东西,若不是我今日听到小丫头嘴碎我还真不知道你做出这样捅破天去的事情。”
“母亲说什么,我不知。”胡烨没有言语,只自顾吃着。
大奶奶一把打掉他手上的筷子:“我说什么你可太知道了,从小就是这性子,长大了倒不似我,跟你那死人爹学去了,一家子血脉晦气味道。二房那个,谁不知道冲喜嫁进来的东西,老二那晦气病指不定过道她身上去了。你倒好,巴巴上赶着找不痛快。要让老二回来知道,指不定要怎么笑!”
胡烨坐直了身子好笑道:“不过是顽闹值得母亲这样大动肝火?”
“你最好是,别叫我们家成了笑话。你这北大来的大学生成了个捡破烂的。”大奶奶站起身甩着袖子走了出去,一点大夫人的样子都不见。
这叫胡烨也吃不下一口来,站起身就走了出去。他穿了小路往二房院子里去了,摸着没人走的路往那去,路上却是撞上了个意料之外的人,是那个在桂娘边上的小姑娘,经常见到的,似乎是叫桂云的。
“大少爷,您在这是做什么?”桂云手里的红灯笼提的高了,叫两人互相能看清对方,她抚着胸口,“可吓死个人。”
“刚从母亲处来,消消食。”胡烨心有些虚只浅浅勾了个唇角说话,也不愿与她多说。
“夜深露重大少爷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桂云方下手上的红灯笼而后请了个礼便侧过他离开了。
胡烨原地站了片刻才提起衣摆往月门二房方向去,却说那桂云回过神来匆匆转头又悄摸熄了手上的红灯,在这黑的摸不着北的地方循着那一道月白的袍影而去。
几房分隔不过是围了围墙的院子,小二娘的院子翻翻墙也便就见到了,胡烨还是头回摸进来。那院里灯火通透,外头连了一片小湖,他从湖岸翻了窗进去的。只见一道云母屏风隔开了内外室,一道倩影侧躺着手上私是支棱着什么东西。他穿了屏风去,便见着一身绛紫色睡袍的女人躺在那里,是新式的洋睡衣。大大的领口深深的往下敞开,倒叫人能瞧见里头的风光去。
女人见到突然出现的胡烨也是吓了一跳,旋即又嗤笑一声:“小畜生。”
胡烨一步步上前,珠翠帘子被掀开,叮叮咚咚的碰撞轻响着,模糊了人,模糊了界限。
有人乘着月色而来,踏着月色而去,匆匆忙忙却不知疲倦。红灯笼又亮了起来,脚步匆匆的陪着背上长长的辫子晃动。
清早,院里便吵吵嚷嚷的,一位衣衫不整的白须老人被匆匆的用竹编轿子抬进了院子里,直直的便往桂园去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吵吵嚷嚷的大奶奶与老爷吵扰的声音也叫奴才都听了个全。
胡烨迷蒙着,小厮进来说了许多,却都叫他脑袋嗡嗡听不真切。却点着两句重要的刺进他的脑袋里头‘有容.....病重....怕是要去’这下子可叫他什么都不顾的往桂园去。
方到院前便听见吱嘎吱嘎的木板声,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他迈步往里去,只见大奶奶和老爷正立在外头那颗光秃秃的树下,两人互相呵斥对方的声音极其刺耳,胡烨听的一阵头大却也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瞧瞧你的好儿子来了。”大奶奶是上了头了,逮谁咬谁。见到胡烨也是开口成脏。
老爷是个头发花白了的老头,斯文的戴着副眼睛,马褂套在身上,一副清朝旧派的样子。他眉头深的皱:“你可把你这张嘴放放干净些吧。”
“我放干净些?你别做出脏事儿来!”大奶奶手上的佛珠也不捻了一把摔倒地上,翠玉做得混圆的珠子四分五裂。
胡烨站在这也是干瞧,便往内里走去,穿堂过室才瞧见被人层层围着的妹妹。面色白的似一张纸一般,手虚虚的搭在床沿上,那老医者不住擦着额髻的汗珠子,忙得团团转。各式的药类都被摆的整齐叫他去捡。
桂娘头上手上几个大穴都扎了针,昨日见了的桂云也是白着一张脸跪在一边,手上是一盆子血。
“这是怎么回事!”胡烨压低了声,却怒意并现。
桂云显然是知道些什么,放下了血盆给他磕了头。他心中计较,暗道应是不好的事,便拉了桂云出去,远在无人的角落里才问出口来:“小姐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丫头哆哆嗦嗦摇头嘴里呢喃:“我也不知,我不知小姐小姐听了,便便呕了血。”
“你...你与她说了什么...”当下胡烨心中也是知晓了几分的,却不敢自己开口去说,为难起小丫头来。
那小丫头似乎是回了神,一下仰起头来直勾勾盯着胡烨,声色疾厉:“你!你!你昨夜做的好事,都叫我,叫我瞧见了!我与姑娘说,姑娘!呜呜呜呜呜姑娘气的,气的呕了血!”
胡烨一下后退半步,眼里慌乱的神色叫桂云收了去,桂云的眼中酝酿着浓厚的深色。他受不住,受不住的退后了几步匆匆往桂娘的房里去了。
桂云离去后她的位置空了出来,老医师将桂娘的病控住了,嘱咐道:“病人不可再过度动气,莫说这话,就是...就是也不好活几月了。”同桂娘前些时候说的话一般。
后面几日胡烨都宿在桂园,时常见到桂云进出,他也晚起衣袖来为桂娘制汤做药。
一日,胡烨伏在案前,见床上倩影微动了两下,他起身去看。桂娘悠悠转醒侧过头来正见到走来的哥哥,她眼中含泪道:“哥哥...”
胡烨脚下一顿,却也是走到她近前坐下:“是哥哥的错,桂娘...”
“哥哥...你”桂娘伸出手来去拉胡烨的手,胡烨只觉得轻如鸿毛一般没有任何力气在他手上,她的身子骨也轻飘如羽毛一般。他顺着她的手,轻飘飘的落到了她的胸口,平坦的小腹,桂娘红了眼来问他,“哥哥,你...你疼疼桂娘...”
胡烨心下骇然身形顿在当场,没有动作,桂娘的泪却似断了线的琉璃珠一颗一颗往下掉,落在他的心上,砸的他惊诧,砸的他生疼。
是夜,人渐渐从桂园散去,桂云叫守夜的都回院里睡去,今儿个大少爷守着小姐,她手上提着红灯笼也隐隐灭灭的消失在嘎吱嘎吱声的走廊尽头。主屋的灯恍惚的摇曳,消失渐灭。喘息着吟唱着清末最后的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