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的一侧摊着一团黑影,明黄的灯光下依然看不清他的脸,那辆圆把儿的解放已经换成了直杆儿的摩托,斜立在他身旁,前灯上的外罩玻璃泛着黄晕,座包上的黑皮也起了皱。他似乎在这躺了很久,黑色的棉衣泛着土黄,领口露出件分不清是黑里透红还是红里透黑的高领毛衣,这种流浪汉不会让过往的车流停下——他们见多了,或者根本不会注意,谁知道呢。
他呻吟了一阵,总算直了腰,朝路两头望了望,手在衣服上摸索着,似乎想摸出一根烟,短暂的气馁还是破坏了这一愿景。他跨上那辆摩托,用整个身子蹬着了火,随着轰鸣声向洞口驶去,终于又像起一列老火车头来。
出了隧道口,风便扎得他生疼,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背又缩到了挡风玻璃后头,护腿上绑着的人造皮顶住的大部分的压力,腿倒没有那么痛了。昨日跟老陈头说的那个机械厂,应该就在下个城市的南面。年轻的时候他也来过这里,当时是做技术交流,厂里的交流代表会上台讲话,不仅能有机会合影,还能得一支钢笔呢。想到这里,他加快了速度,上一次来的急促,他还没有机会仔细看一眼这座城市。
凯明说南方遍地是机会,到处是黄金,早早辞了铁饭碗,在这边开起了卡拉OK。他爸气得要死,但是每季的身上的新衣裳却着实扎眼。去年凯明领来个南方姑娘,终究是化了这个固执老头的最后倔强,年后便跟着儿子去享福去了。
得亏他和赵叔及赵凯明的关系都不错,他打定主意要去拜会一趟老爷子,等手头这件事忙活完了之后。
事实上,这座南方城市只是千百南方县城中的普通一座,它既没有引以为傲的支柱工业,也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地处于三省交界,本来应该是靠着地理位置,吃交通的红利,可惜,这种地区又俗称三不管,除了必要的国道和铁路在此交汇,没有更多政府关注的痕迹,即使如此,他的摩托也在路上一颠一颠的,显然,国道也很久没有人养护了。
进了市中心后,人的气息显然浓厚了许多,面包店、服装店、餐馆,一切有的没的,透过玻璃,炫耀着自己的价值。当然,他望去时,看见的更多的是一张黢黑的脸。
他径直走向一家露天的面馆,一口同样黢黑的大锅里,翻腾着白汤,顺带出一缕缕的面条,又裹挟着青菜。按照他的经验来看,这种店就是为自己而设的。他要了碗素面,捉条长凳,挑了个能看见摩托的位置坐了下来,狼吞虎咽后,感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喝完汤后,他打算继续沿着这条路到城市的另一端去,或许是没有接触过这些南方大城市的缘故,不适感逐渐大过好奇,并衍生出一种恐惧,这时候,他更乐意听钢铁厂的轰鸣,闻翻砂车间、铸造车间那股子怪味儿。
很快,他把那座城市抛在了身后,他顺着支路,寻那一座钢铁机械厂。这是他的最后一站,如果再找不到那批设备,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四五年前,他作为第四批外出学习考察的小组成员,远赴南京。本想着看看南京的风土人情,见识见识所谓的“江南春光”,没想到刚下了火车,又坐上班车,他对南京的印象,便没有超过那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这是他对南京的遗憾,也是对其他城市的遗憾。
钢铁厂已经改了名字,原本叫郴城机械厂二分厂,现在叫隆胜机械公司,外观看着确实气派了不少,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临近大门的综合楼一缕有个招待室,很大,被分成了若干个小隔间,他现在就在其中一个隔间内喝茶。综合楼边上是个停车场,也挺大,但只有个三四辆小汽车停在那,再者就是若干辆摩托,还有三四排自行车。他的摩托,停在最后面,显得格外扎眼。
一楼的招待登记处的小姐倒是很漂亮,他也时不时从侧面瞟一眼。看不见眼睛,身子也被柜台挡住了,只能看见那时髦的长卷发。他便每隔10分钟左右便过去问她一句:“陈主任来了吗?”听那带着口音,轻声的一句:“不好意思,麻烦您再等一下。”有了这个消遣,他倒也不显得苦闷。反正也折腾了两个多月,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大概喝了四五杯茶的时候,他的肚子先他一步提出了抗议,今天他还没吃饭呢,他开始抿两口茶叶,用后槽牙慢慢咀嚼着,好茶叶据说是嚼着也香的,这茶嚼着很苦,让人咽不下去,他只好吐到了垃圾桶里。
陈邦健匆匆出了电梯,他并没有直接来招待室,而是在前台和那个登记小姐有说有笑的,顺手把他的茶杯放到了前台。那前台小姐态度明显放开了许多,但是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正当他琢磨的时候,陈邦健已经朝招待室走过来了。
陈邦健原来是厂里财务办的,在厂子里他俩没见过几面。印象里他始终穿着工服,很瘦,脸色黄的发黑,说不上是没吃饱还是生了病,不过现在肚子倒是鼓了,脸也白了不少,西服外套内的衬衫也随之紧绷着。陈邦健一进招待室,笑声随着手伸了出去:“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个屁,这句客套话是陈邦健待客的标配,就像国家领导人阅兵一定要坐红旗一样,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只好坐下,脱下他的西服外套,很随意的搭在椅子靠背上,等着来客递话。
他倒是没觉得什么,短暂的安静后,他也耍了个滑头:“陈……陈总您好,这次来呢,是来问一下,去年从我们厂出的这批设备,现在有没有问题。”说罢,从随身携带的斜背包内拿出来一个大笔记本,翻了一下,拿出了一张设备清单,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陈邦健倒是不接话茬,拿起那张清单,大概扫了一眼,又拍回了桌上,语气依旧客气:“您,怎么称呼?”
“我姓白,白思锐,咱原来是一个厂的嘛,我刚来的时候还见过您呢,当时我去了宣传办。”
“噢,有印象,咱厂的笔杆子不多的,你看我这记性,哈哈哈,明生叔身体咋样?”陈邦健突然想起的了什么,白思锐,白明生的侄子嘛,有见过的。
“四年前走了。”
“唉,你看看我这也没去,当初明生叔帮了咱不少……这……最后一面也没看上。”
“没事没事,老爷子走得也安详。”他倒是没想到陈邦健见面就问起了自家叔叔,不过话题扯到了私事上,倒也不好谈正事,说不上是好是坏。
陈邦健此时仍然沉浸在白明生的风采之中,像是在开追思会,他说的明生叔事迹,也确实唬地白思锐一愣一愣,他进厂晚,好多事他也是知道个一星半点儿,这会儿就当意外收获了——如果没有追设备这档子事的话。
“……那时候咱明生叔管的那几个部门,可比这公司气派多了,我和几个大学生刚分配到咱厂的设备科,老受气了,我们几个哪是厂里地头蛇的对手?要不是明生叔保着咱,多半得跳楼了。”说到这里,陈邦健还抽搐了一下鼻翼,脸上的两坨肉也跟着抖了一下。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转头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笑着对白思锐说:“都是以前的事了,思锐啊,这次这么远来,有啥事直说,能帮到的我肯定帮,帮不到的,我也帮你想想办法,联络联络人脉嘛。”
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心里涌出了几分对叔叔的感激。但这主要任务确实也难以张口,只好接着拿事先编好的谎话套口风。
“唉,也没别的事情,前年,我们厂出到西安那边有一批设备,上个月通知出了故障,这不,好不容易才重新调试完,领导让我们记下设备编号,查一查同一批次的其他设备有没有问题,刚好有一批设备是到咱公司的,这不我就来检查了。”他不确定陈邦健能否能明白这几句话的隐藏意思,于是特意强调了“设备”二字。
陈邦健没有想到,白明生那么有魄力的人,有这么个畏首畏尾的侄子,事实上他看到那张设备清单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来查那批倒买倒卖的,他所不能确定的是,他是接着想倒设备,还是来这算账的。
“思锐啊,咱都是自己人,这也没外人,冲着咱明生叔的面子,有啥事就直说。就你那个厂什么实力咱又不是不清楚,别说前年,今年都不可能和西安那边有什么贸易往来嘛。”他特意挪了挪屁股,从对面坐到了侧边,面对面变成了脸贴脸,直直地看着白思锐,等着他吐真话。
白思锐见谎言被拆穿,只好赔笑,示意稍等。他走到门口,把门关上,望了望招待室也没别人。太阳也西斜了,霞光反射到桌子上,挺晃眼。他放心地回到座位上,把桌上的设备清单也重新挪到陈邦健面前,换上了一副愁容,倒是放开了戒心:“陈总啊,我这也是没办法,这事属实也上不了台面,我们厂丢了一批设备,您也知道,目前国内做咱这块儿的厂子,拢共也没几家,有些普通的车床,比我工龄都大了,丢了就丢了,反正也找不到。倒是有一些特殊工艺的设备,都是定制的进口设备,价格贵,也就我们这个行业用,也好查,刨去那些傍上学校军工的厂子,他们要买设备肯定不会倒我这一手嘛,剩下就没几家了……”
“哦,我明白了,你是真不容易啊,挨个排查,查到我们公司了?”陈邦健并没有等他说完,直接点明了他的来意。
“主要是来学习嘛,这几年贵公司异军突起,可以说是咱这一行的龙头企业了。”白思锐有些心虚,只好又奉承了一句。
“这事好办,来!这几天你就在公司的招待所住着,食宿我来安排,下午你去领一套工衣,明天开始,想去哪个车间查,就去哪个车间查,我给你安排个向导,到时候让他带着你转,有事你就来找我就行。”陈邦健倒是满不在乎,当下就应下了。
“哎呀,您看这事闹的,太感谢了,我知道,这东西肯定不在咱公司,也就是走个过场,顶多两周也就能交差了。”白思锐喜忧搀半,原本以为设备肯定是被倒卖到这来了,看陈邦健满不在乎的态度,这设备又多半不在这,那还能倒到哪去呢?
只用了一周,白思锐就把整个公司的生产车间和仓库都摸了个遍。不出所料,压根就没有厂里的设备。陈邦健给安排的向导,更像是个监视,只要在公司内,去哪都得带着他,刚开始那一两天还好说,说去哪就去哪,谁拦着,不用他说向导就直接冲上去沟通了,再往后两天,监视的意味越发明显,有的地方要打电话和负责人沟通个把小时才能开,开了也啥也查不出来,弄得自己也挺郁闷。
思来想去,不等向导提工艺考察的事情,他就明说要回了。
同样又是招待室,不同的是,这次是陈邦健给白思锐送行。招待室里整了一桌酒菜,四个菜,有鱼、猪肉、牛肉、一盆疙瘩汤,还有一碟水果,切成了碎块淋上了不知是什么玩意的。白酒的牌子也硬,白叔在世的时候,倒是有人过年送过一瓶。唉,这体制外也有体制外的好处,至少靠他白思锐的工资整不出来这么一桌子,就算能整出来,也没这阔气摆。
陈邦健这个人,该有的场面人情总是会做的很足。几杯道别酒进肚后,也不免有些伤感,他摘了眼镜,眼框通红,看样子喝地有点多。他说了很多话,却基本上没有动几筷子菜,看样子白叔是真帮了他不少。白思锐涌不出那么多感情,但也陪着喝了不少,出门在外,陈总这么照顾,该感激还是要感激的,至于痛哭流涕倒是做不出来——那陈邦健有感情也是冲他叔叔的,他白思锐一共也没见过陈邦健超出十面嘛。今天吃饱了第二天好上路,这偏僻地方离城市都得骑个半天呢。
第二天早上,白思锐蹬开摩托车的时候,头还有些晕晕乎乎,昨天的酒精还在作怪。陈邦健今天身体抱恙属实不能来送行。那个向导倒是替他来送出了公司大门,原来这家伙是陈邦健手底下的科长,这一整周放着正事不干,净陪着他逛了,也算是仁至义尽。
风开始呼呼的往他头盔里灌,他开始回想起这几天在隆胜机械公司的经历,唉,陈邦健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嘛,自己都活了些什么呢?人到了一定年纪,会变得很爱回味,当然也是这路途过于无聊的缘故。很多人见了一面,也差不多是最后一面了。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刚进厂上班的时候,当时白叔已经离退休没几年了,倒也没发现他有这么大的人格魅力,反而像个老古板。
“唉,叔啊,咋就退这么早呢?高低把你侄儿扶起来再退就好了。”
眼下离出差的日期还有两周,他倒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刚好有空去市里找赵老爷子了。
白思锐的眼睛有些干涩,头盔挡着倒也不好挠,他只好停下来,也顺便喝点水休息一下。
他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自己躺在一侧的草地上,一股无力感从脚尖蔓延到全身。今天没有什么太阳,他不带墨镜也能直勾勾望着天,这云说白不白,说灰不灰,不是一大朵一大朵的云,也不是斑斑点点的云,而是一缕一缕,千条万条的缠成一片,云朵下面什么也没有,路两旁的树也光秃秃的,树边上的排水渠泛着黄土和蓝灰色的细石砼板,树木再往里有点绿地,躺起来却格外的硬,硌着他背疼。他的摩托车直接支在路边上,这地方来往连个车都没有,也没人会去偷。
这设备到底在哪呢?自己这趟都找了个把月了,还是一无所获。中国太大了,厂里的人也太多了,他接管这摊子烂事的时间太短了,能找到这里,差不多是他的极限。算逑!爱到哪到哪去,反正自己刚当上车间主任,也查不到他头上去。
一股潮冷感从背部往心口钻,手里的水瓶子还是半满——这点水还不够他牛饮一口,但必须得留够到市里的。躺了一会儿,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路边上,下来个司机,也没跑远尿尿,冲着他停了下来,仔细盯着他。他用余光瞅到了这个中年人,捏不准他要干什么,只好坐起来,摆了摆手。拖拉车司机却笑了,和他唠了几句。原来,拖拉车司机以为路边挺了具尸体,他打算过来看看要不要报警。他听着拖拉机师傅的话,笑了出来,又从包里翻出罐头饼干,和师傅聊了两句农活儿,直到突突突地越开越远。他却再躺不下来了,又接着伏在摩托车上,也跟着突突起来,他有意要跟在这拖拉机后面,让这漫长的路途也有个伴儿。
他喊了几次,可惜这摩托和拖拉机声音太大了,司机听不到,他也摁了几次喇叭,效果就是这拖拉机开到了路边上,让出了道儿。他哭笑不得,农民的淳朴本色使得他又有了些自信,又并排驾驶了一阵儿,师傅才明白过来,二人总算是搭上了伴。
前面就是一个穿山隧道,过了之后,拖拉机师傅就得向左去农科所拉一斗花生,白思锐接着直行两公里就进市了。
进入隧道,白思锐却不敢再并行了,乖乖落后了五十米,跟在拖拉机身后。其实他并行也没什么问题,这个点路上基本没什么车的。拖拉机慢慢停了下来,他只好减慢速度跟了过去。拖拉机不知道哪儿坏了,二人跟着修了一阵,其实就是拖拉车司机在修,他递一下扳手之类的。这类修整、拆卸的活儿,真正操作的人往往是故意看不到也够不着手边的工具的。
捯饬了一会儿,师傅去斗上找拖拉机的钥匙,让白思锐检查一下发动机的皮带。这拖拉机已经有些年头了,烟管被熏得黢黑,正前方的灯罩也是碎的,机盖的红漆已经碎了。正当白思锐看皮带的裂纹时,司机突然抄起钥匙狠狠的砸向白思锐的后脑勺,拖拉机钥匙这东西砸起来并不趁手,白思锐骂了一句,转过来想还手,可是随即师傅用钥匙插进了眼窝,白思锐靠着拖拉机前轮滑了下来,手脚胡乱抽搐着,师傅从后斗里翻出个鹤嘴锄,照着白思锐身体锄了四五下,白思锐终于不怎么动弹了。
拖拉机师傅把鹤嘴锄撂回了后斗,并打开了后斗的接地板,把摩托推上了后斗。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隧道口很亮,地上有一道明显的明暗分界线,太阳应该是出来了,但路上还是没车来往。等到他又气喘吁吁地把白思锐也挪进后斗,这才慢悠悠的开着拖拉机向出口驶去,直到支路口又停了下来。师傅也并不贪心,没有要这摩托车,他将白思锐和他的摩托都撂进了排水渠,拧开了摩托车的油壶。当然,白思锐身上的四百来块钱,被顺了去。直到火光冲天的时候,突突突声音才响在了国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