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主任,都说这改革开放要来了,咱厂都这样了还要怎么搞?”
沈主任正在作摘录,今天刚到的几份报纸已经被剪的不成样了,下午开座谈会用的笔记本倒成了厚厚一沓。这种精细工作,是最讨厌被打断的,尤其是在想串词儿的时候,正文内容自然不用她操心,报纸上有的是,难就难在怎么把这几条八竿子打不着的新风向、新指示烩成今晚的大菜,以及如何应付那帮子人的提问。冷不丁被这一问过来打岔,刚想好的几句词便忘记了,这让她颇为恼火。
“改革开放嘛……”她抬头瞅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是要搞经济哩,经济你懂不?”
“发工资了?”
“呀,现在的年轻人。是也不是,经济往小了说是你那一张条子,往大了说就是国家的命脉,那导弹、火箭、没有经济发展,哪有钱搞?”
“那经济有毛主席的指导重要吗?”
“那个层面的事情,你能乱说吗?没啥大事出去吧,下午要开会响应这个开放的事情,你们到时候再听我传达这个世事。
会上,她眼见着诸多“蓝工装”早早地就到了会场,觉着这次座谈学习会议会不太一样。年轻辈儿的都被安排到了后面,以往小背心儿嗑瓜子的身影是一个没见着。头三排被专门空了出来,陈干事破天荒地布置了会场,都给安排了桌牌儿和搪瓷缸子,之前也摆过这东西,只是有牌子的这几位早都不来这种读报纸的会罢了。
在旁边的管控室里,除了张干事、白干事二位常驻,还多了厂办秘书王思国和另一个新面孔。张干事的眼镜架子上又多了一圈胶布,像一头儿肿起来的棒棒糖。白干事在自顾自背着稿子,他背什么稿子?沈可文打心里瞧不上白干事这行当,整天没个正事儿,就是搞个活动能在领导面前混一混,别的不说,那稿子要是他自己写的,至于要背吗?毕竟,他的台词,拢共也就三五句话嘛,大部分还是要靠自我临场发挥,比不得自己,每分每刻都是干货。王思国上次穿那件白衬衫的时候,沈可文还没调来这个厂,以至于她以为王思国专门又买了一套新衣服,但看着褶皱,估计也是个二手。和王思国一起来的年轻人她不认识,也不来主动搭话,估计是哪个领导的亲戚吧,坐在窥视窗前数着什么,有一搭无一搭的和王思国聊着。沈可文没有功夫细听这些闲篇儿,今天这大阵仗,得在上台前这四十多分钟再看一遍整理的笔记。
王思国倒是在窥视窗前瞅了一眼观众席,转头跟张干事又嘀咕了几句,又讨好般地和陌生人聊了起来,说得倒也确实是改革开放试点铺开之类的事情。张干事从抽屉里翻出几个红硬纸壳,又写了几个名字,看样子是又得再加几个领导的位置,随即跑出去安排座位去了。白干事这会儿已经上了台,会场上年轻人在后方乱作一团,不管管确实不行。
一声刺耳的锐鸣使众人暂时停下了手上脚上的动作,转头往台上看,今天白干事上台的时间未免也太早了点。
白干事扶正了话筒,“大家安静,安静!今天这个会可是不一般,大家以后说不定就要涨工资了!”这句话的效果,白干事是有几分自信的,随即一声响亮的“扯淡!”接着是哄堂大笑,大家又自顾自的干自己的事情,不过他白干事,自然成了七八成的话题议点。
“大家静一静!”白干事调整了一下话筒支架和线,刺耳的声音又回荡了会场,总算暂时锁住了众人的嘴巴。“真的是和工资有关系呢!今天市里的领导也要来,还有省报的记者,大家把烟掐了把烟掐了,拍个照照到你是个大烟枪,像什么样子!瓜子就先不要磕了,地上都是瓜子壳,谁进来跟跳踢踏舞一样。展现个人的风貌,也是咱们厂的形象嘛,”
不少人卖他这个面子,亦或是真的信了这套说辞,把烟收了,有的人开始小声嘀咕,诸如看见黑色小汽车停在礼堂后门之类,但还是有人依旧我行我素,不过有这个效果白干事依旧很知足,反正那几个人基本上坐在最后面,谁也看不到。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撂下话筒又回到了后台,前场还有张干事嘛。
按照以往白干事说完,沈可文就登场了,等沈可文说完总结,白干事再出来总结两句,学习思想会就算了事。今天确实有点反常,白干事一回控制室,沈可文实在坐不住,主动找白干事确认起今天的流程。
“思锐,今天什么情况?”沈可文主动把手里的笔记递了过去,这是二人为数不多的默契。
“领导,市领导,要来的。”白干事直接看起了提纲,“今天多的弯弯绕就不能说了,领导要发言呢。”说罢,套出笔就在笔记上杠了几道。
管设备的王主任、管生产的李副厂长、赵副厂长、句主任、齐主任、白副厂长等先后走进了礼堂,有说有笑地。白副厂长按照惯例扫了眼场上的座位安排,稍有迟疑,便一言不发地坐到了第二排。赵副厂长打趣道:“这‘思想学习’不来是不行啊,少来几次,就只能稍到第二排了。”其他几人也乐呵呵回笑。“也不是完全没有进步的,”句主任指了指第一排居左的一个空位,“咱老韩已经是韩书记了嘛。”句主任这话一出口,顿时又冷了场,不少人的笑容又僵在了脸上。韩书记此时刚进来,看见第一排空无一人,有些失望,但人已经进来了,也只能往里走,他倒是没听到老句的这句捧,挤出笑,和大家打招呼。齐主任第一个回头看见,立马起身“哟”了一嗓子,其他人也站起来笑着祝贺。只有赵副厂长和李副厂长的表情略显尴尬,他老韩能从副厂长变成书记,自然有人得接着原地踏步。
现在这个会场上,第一排只有最左边坐了个韩副书记;第二排有老李,老白、老赵,句主任,许副书记出差了,他的位置自然是空的,陈主任和吴主任、张主任这三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第三排到位的,只有最右边的齐主任一个,不过第三排的名牌也不多,只有四个,板凳却摆了一整排。齐主任对自己的座位安排很不以为然,他是精密加工车间的主任,作为这个精密机械制造厂最大的生产车间的主任,他坐到第二排,其实也没人说什么,但是要是论辈分,那确实得再往后靠。他早就听说了南方改革试点的消息,这次来,内心是有一些期待的。
韩昌年摆出了自己的笔记本,他有些恼火,一方面是他那支老英雄又不出水了,另一方面则是对自己今天的表现不是很满意。一个工厂能有几个党委副书记?自己屁股坐到这个位置,可是心还是那个副厂长,有亲和力没有架子是一回事,融不进所处圈子是另一回事,即使是他没有主动参与后面几个人的扯闲篇——也能感受到斜后方句主任和老李的揶揄的意思。韩副书记抬头看向了张干事,此时他接替了白干事的活儿,正在台上维持纪律。张干事的全部注意力貌似都在后几排的年轻人身上,韩副书记示意了他几次,他才反应过来,一路小跑到了台下,脸上的严肃表情换成了笑:“呀,韩书记,不好意思,
这场上乱的……”韩昌年打断了他的话,“今天这么大阵仗,市里哪个要来呀?”
“听说是副市长师涛带着几个人来了,黄秘书已经到了,在后台控制室了解流程呢。”张干事已经注意到了韩副书记的窘境,他的笔记本上已经有了不少笔尖划痕,听到了师涛这个名字后,韩昌年本能地想在本子上记些什么,但很快便停住了,“李厂长和王书记呢?”他顺势拿笔指向他的右边空位,“这还有二十分钟就开会了,他们怎么还不来?别是行程又有什么耽搁吧?”
“没有没有,他们和师市长在开个简单的坐谈会议。您看需要通知他们过来吗?”张干事在兜里摸索着什么,“那不用了,你接着忙吧,后面几排还是有点乱,适当管一下,给市领导留下个好印象嘛。”
“好的好的,那我先过去了。”说完张干事便径直走向后排去了。
韩昌年并不关心后排乱不乱,只是找个借口支开张干事,好专心的想事情。当然,他也注意到张干事把他那支钢笔留在了桌子上。他也不点破,算是默许了张干事的示好,毛主席说得好,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张干事这种人,办事能力还是有的。这次厂长和书记撇下众人亲自去招待市副市长,他反而有些高兴,说不定要不了三年,自己就能当党委书记了,到时候看这几张臭嘴还说什么。
张干事刚走到后排,便撞上进来的李厂长等人。王思国走在最前面,一边“开路”,一边在为师副市长介绍这思想学习进步会。“师市长,我们厂不仅在钢铁设备方面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思想方面,我们也始终走在最前沿,别的不敢说,咱们厂的职工,入党的虽然只占三成,但是写过入党申请书的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这每周一次的学习会,那些年轻人,来的比晚上放电影来的都勤呢。”
“是啊,”李厂长接过话头儿,“有时候我们这些老一辈儿的反而不如这些年轻人,一来是厂里会多,二来是这些个内容,报纸里都有,也没必要专门儿去这会上听。”
“毛主席说过,咱就是要从人民群众中来,到人民群众中去嘛。”师涛似乎很满意今天的氛围,他特意挑了一身比较朴素的着装,显得没什么派头,他这几句话,一方面说给李厂长,另一方面说给身后的省报记者。“我倒认为参与这种会是很有必要的,即使不能对指示、思想的进一步理解,也可以多多与广大群众交流,可不能闭门造车,犯了‘个人英雄主义’的错误嘛。”他特意扫了记者小吴一眼,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要知道,群众才是咱最大的资源。”
“领导提点的是,这确实是我们境界差了一点,不过李厂说的也只是偶然现象嘛,我们厂的干部,这种会议的出勤率,还是很高的。”王书记说完,眼神示意王思国。王思国看了一眼手表:“呀,学习会快开始了,咱们快些落座吧!”
师涛本来想再说两句场面话,可是随即他在第一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随即也配合着往前走。那不是韩昌年嘛,初中还是同学呢!这家伙混的不错,能坐到了第一排。他打定主意,开完会得抽空见见。
眼见着各位领导都落座了,白干事开始主持,沈可文突然有种放松的感觉。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事情发生前紧张的不得行,事情发生了,反而不慌了。沈可文认为,这是一种演讲的心态技巧,没这个感觉,她反倒没有什么把握了。
“……说到底,以上这几篇文章所反馈的,都是基于去年5月份我说的那篇文章,我记得当时有不少工友有意见,还有闹着要上北京的,当然,对这种新思想、新政策的暂时不理解,是很正常的,咱们没有国家领导站得高看得长远嘛,但是正如我所说的,咱们工人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几个工厂按照新方针的试点,不仅大幅提升了工厂经营状态,给国家做出了更大的贡献,而且还大大改善了工人的生活状态,像是这家织造厂,原本就是织个布嘛,现在呢?不仅扩建了袜子产线,还多了新式衣服的生产线,哪个响应了群众呼声就做哪个,哪个能赚到钱做哪个,这就是发展,这就是进步!”沈可文很高兴,这次报纸上汇报的试点成果,又一次验证了她的话,跟随国家的方向,总是没有错的,说到这,她不禁抬头扫了一圈,当然主要是看一圈后排,前两排的领导她还是惹不起的。
“接下来,我们再看个鞋厂的例子……”
话说到一半,会堂的侧门进来个人,弓着身子,快步猫到李厂长面前,小声地和李厂长说了几句,沈可文扫到了,没有在意,厂子这么大,临时出个什么事情也很正常。她呡了一口茶,继续读起了她的笔记。李厂长扭身和师市长叨咕了句什么,随即起身,正打算从侧门出去,后门却不和时宜的发出了一声巨响,接着会堂里的灯都亮了起来,坐在后排的张干事被这声巨响吓醒,以至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几名带着大盖帽的警察闯了进来,其中一人正向台前走。沈可文忍住了质问的话,配合的把话筒让了出来,站在一边,这种场景十几年来她见过无数次。中年警察走过来,弹了一下话筒,不等他说话,后排传来张干事的喊声:“呀!血!”众人扭头看向他,蓝裤子染上了黏糊糊的黑块,右手上是暗红色的鞋印。
会堂里藏了个杀人犯!李厂长有些懵,台上的中年警察平静的陈述了要求,几名警察把住了门口,师涛面色铁青,但并没有说什么,把黄秘书和记者叫了过来,嘱咐了几句,又坐在座位上,把玩起他的钢笔。到是他身后的几位,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鞋底。
排查了半个多小时,一无所获,本该搜索仓库的警察却来向中年警察汇报:嫌疑人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