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奔五十的年头,就会有各自的烦心事。在一个中国式标准三代人家庭中,中间这一辈儿到了四十多岁,意味着上一代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黄土,而子女却刚进入社会,正是接受社会拷打的年纪,压力只会越来越大。对于机械厂的工人来说,今年又格外的难熬,新政策下来了,自明年三月起,子承父业的顶班时代结束了,用赵凯明的话来说就是:“打破了工人阶级的世袭罔替”。当然,韩昌年并不担心这个,他烦的是另几桩事情。
首先就是这谈戈的情况,成了韩昌年的心病。很多事情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会发生,但是没有她本人的那句肯定,那就是有一线新希望,外国人将这种情况叫个什么薛的猫,韩昌年搞不懂这和猫有什么关系,但他希望这个规律可以准的操蛋。他没有主动去问,时隔一周,她也不来主动说——这种事情,人家女人也不好说。憋着憋着,对真相求知欲在逐步增加,但当面问杨谈戈的勇气却憋没有了。
今天是他上班第六天,但他听到关于自己倒在墙角下的版本,可不只六个。主要梗概就是拿了礼没有办事儿,糟了报复。韩昌年对外宣称的版本是自己走到墙角犯了低血糖,显然,韩副书记脱离人民群众太久了,众人对他编的版本嗤之以鼻,更愿意相信是某个送了礼没有得逞的人犯的事情。至于那些真给韩家送过礼却没有上第一批名单的那几家,只能暗自叫苦不迭,送礼送出了祸害,当官的“不作为”,真能害死个人,这节骨眼上有意去韩家“活动活动”辩解一下,又怕扣上“做贼心虚”的帽子,真令人头疼。
杨谈戈却一直在家歇着,没有上班,对外宣称是“照顾老韩”。自打出了那档事,她对出门有了一种本能的抗拒,倒不是不出门,只是出门的次数严重减少,在外的时间不会晚于下午六点,这几天的经历,对于她来说,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记忆。
她清楚地记得是两个人,可惜了都看不见脸。一个戴了蓝色带黄色条纹的毛线檐儿帽,遮脸儿被拉了下来,只漏出两只眼睛;另一个戴着大口罩和前进帽,口罩的款式就是食堂康婶打饭的时候带的那种,绕过后脑勺还得打一个节。在老韩挨第一下的同时,自己和戴口罩的扭打在了一起,对方力气很大,挣扎了两下,就已经被拽到了灌木林里。杨谈戈打了对面几拳,但没有什么用,双腿胡乱的蹬着,像是被别了翅膀的鸡。她的肩膀和肚子很痛,一方面是肩周炎疼的她抬不起胳膊,另一方面是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这一下很重,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时那个带着毛线帽的人喊了一声:“走!”声音听着不超过三十岁,但带口罩的却示意他过来,两个人便完完全全的控制住了她,她的皮手套被塞到了自己嘴里,双手被带檐儿帽的人反钳住,杨谈戈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抵抗,任由二人对自己蹂躏了一番。折腾了接近一个小时,两人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此时已经是深夜,杨谈戈呆呆的坐在灌木丛里,任由冷风灌了一阵,直到打了个寒颤才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开始慢慢穿衣服。她向厂宿舍慢慢踱去,直到进了楼道,她才想起嘴里的手套还没有扒开,顺手将它丢在了单元楼的大垃圾桶里。哆嗦的一只手拿不稳钥匙,她用肩膀抵住门框,左手把住拿钥匙的右手,总算是捣开了门锁,甩上门,向前摸索了几步,瘫在了沙发上。
等到杨谈戈被电话声吵醒的时候,大概是五点半。此时疼痛劲儿已经过去了,她起身去开了灯,并摁了电话的免提,电话另一端是个熟悉的声音。
“谈戈,我李萍萍。”
“嗯。”
“你老公没回来你没发现?”
“嗯。”
“韩昌年!你老公!被送到医院了!昨天晚上没回去,你不知道吗?”电话另一头显然有些急躁,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杨谈戈沉默了一下,她确实不知道,昨天自从被拖进灌木林里,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昌年现在在医院,我过二十分钟给他妈打电话,你快点来吧。”
李萍萍虽然只比杨谈戈大五岁,已经在市医院当上了外科主任,但到底还是她的舅妈,话里话外都帮着。杨谈戈这会儿基本清醒了,她用毛巾蘸水擦了擦脸,拿粗齿梳子拢了拢头发,又冲出了宿舍。
市医院虽然不大,但是在整个省都能排得上号儿,就坐落在离市政府再往北两个十字路口的地方,李萍萍晚二十分钟给韩昌年母亲打电话是很有必要的,韩昌年母亲就住在政府家属院里。
等到杨谈戈赶到医院,婆婆已经到了。老太太六十多岁依然身子挺棒,她拿着水壶,显然也是刚到,正在和李萍萍在一楼等检查结果。
杨谈戈在来的路上买了四笼小笼包,别的换洗衣物并没有带,显然她也没想起来这档次事情。见到儿媳一脸憔悴,本来要发作的老太太却把话又咽了回去,一来这里是医院,二来李萍萍在医院大小是个领导,儿子这个情况少不了要求着人家。
不等老太太开口,李萍萍先把韩昌年怎么来医院的简单介绍了一下。
今天夜里两点多,李萍萍刚处理完一个警察的枪伤,由于太晚了,就在值班室支的行军床上眯了一觉。四点半的时候,来了四个机械厂保卫科的人,弄醒了值班室的护士,扛着韩昌年,嚷着要“抢救”,她认出了是谈戈的老公,于是赶忙又“披挂上阵”,简单了解了下情况后,大清早,买早点的厂工家属,去支摊子的路上,认出了韩副书记,忙叫了保卫科值班的人来,保卫科长没有打通韩昌年家的电话,让四个值班人员先赶紧扛着韩书记直奔医院。
“谈戈啊,昌年昨天晚上回没回家,你咋没动静呢?是不是闹矛盾了?”李萍萍知道老太太要说什么,有些话她说出来,会好很多。
“没有,我昨天在学校有事情,回家也快十一点了,到家太累,没开灯在沙发上将就着就睡了。”杨谈戈这个谎撒的有些心虚。
“没见着昌年?”老太太追问。
“没有,我太累了,衣服都没脱就睡了。”
来送检查报告的护士给杨谈戈解了围,检测报告表明,韩昌年只是长期的劳累,再有就是低血糖的老毛病,轻微脑震荡,其余的只有几处皮外伤。等醒了就没事了,李萍萍看了报告,脸上露出一丝轻松。
“嗐,没啥大事。”她合上病历本,递给了陈护士,“现在人在哪个病房?”
“413,我去药房领一下药,一会儿给他把葡萄糖吊上。”
“行,那你去吧,这病人虽然没啥大毛病,但是身子比较虚,你这两天辛苦一下,帮忙注意点,不过也就顶多后天出院了。”
“放心,这病房我负责照顾的。”陈护士说完就去药房了。
李萍萍领着二人到了413,是个双人病房,另一个病号是个老头儿,这会儿已经醒来了,这会儿在等着家属来送饭。韩昌年的位置是靠着窗的,这时他已经被换上了病号服,他原来那身已经叠好放在了床头的椅子上。
李萍萍跟二位交代了一下韩昌年的情况,另外两人也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杨谈戈想起来,包子已经温了。
“先吃饭吧,尤其是舅妈,忙活一晚上了,饿了吧?老韩这次多亏舅妈在,唉,赶紧赶紧,这包子还温热乎的。”
“就是就是,谈戈想得周到,带了早餐,萍萍,你也快吃吧。”婆婆伸手就拿了一袋,吃了起来。
“你们吃吧,我今天还得去省城开个会,待会儿医院的专车就来接人了,我路上再睡一会儿,吃了就更睡不着了。”
李萍萍把包子放在床头柜上,扭头出了413房。杨谈戈急忙拿着包子又追了出去,并把门给带上。
李萍萍就在一楼大厅等着,她知道杨谈戈肯定会追出来。二人在一楼大厅坐下,吃起了早饭。
“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昨天晚上你干嘛呢?”李萍萍虽然仍在笑,说话语气却很严肃。
“说了嘛,倒头就睡了。”杨谈戈咬死不松口。
“行,到我就能了的事情,到不了别人那去,但是到别人才能了的事情,我就没办法了。”
“看你说的,真倒头就睡了。”
“行,吃包子吧,吃完再上去。”
杨谈戈回来的时候,陈护士正在给韩昌年扎吊瓶,她调好吊瓶的流速,和二位说:“咱尽量少说话,保证病人的休息。有事情,去护士室找我,或者按这个扭儿。”说完,她指了指床头的开关,就出去了。
婆婆坐在床边上,把暖壶往里放了放,扭头看着杨谈戈,什么也不说,像是一尊神像,盯得她发毛,病房里就两个凳子,都被另一个病号占着,他老婆和他儿子在给他喂饭。杨谈戈只能靠在窗台檐儿上,两腿蹭着暖气包,她不打算回应老太太的眼睛,只能看着对面一家,那个病号腿被吊了起来,倒是不影响胃口,吃的很香,他儿子约莫有二十五六,从交流中,可以听出这孩子是叫喜成,倒是没有搞明白姓什么。
“小戈啊,”老太太终于是忍不住了,她寻思对面都已经这么吵了,也不差这几句,说话的底气足了起来:“小戈啊,最近你们俩,工作都这么忙吗?”
“老韩那边要选人去外省交流学习,熬夜加班是经常的事情,我这嘛,学校要评省先进文明优秀学校,有消息说是下周省教育局会派人来暗访,这几天天天拖半个小时,专门强调要如何对付暗访的人,再加上昨天全校大扫除,就回的晚了点。”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逃脱的借口,“呀,瞧我这记性,我还没给单位请假呢。妈,你先在这看着,我去厂里说一下老韩的情况,再去学校请个假。等老韩醒了,打电话给我说一声,我这弄上点肉,给补一补。”
“哦,那太好了,唉,你赶紧去,这有我呢。”老太太本来想再问些什么,但还是放她走了,有些事,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太好说。
杨谈戈急忙往回赶,她找到李厂长,韩副书记的事情保卫科已经汇报过了,李厂长二话不说就准备好了假条,走的时候李厂长还给她递了一些水果和他老家江西的特产:“让老韩好好养身体,其他的事情让他不要操心,唉,这个事情也怪我,老韩是人才,怪我。”
这话弄的杨谈戈也莫名奇妙,她没功夫思考这背后的真意。她自己还没请假呢,老师的请假是最麻烦的,尤其是班主任,她带的是班里的数学课,得找人代,今天肯定临时顶不上,只能让其他科挪一下。
她走出厂大门的时候,已经八点了。不少孩子已经在去上学的路上,除了这帮奔向知识的年轻人,还有不少五六十岁的大爷大妈出来摆摊买些玩具、零食、早餐之类的东西。这一类人多半不是住在厂里的退休职工,他们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编制,在厂里做一些体力活,或者保卫员之类的,依旧能混个衣食无忧,老了就只能靠着这些勉强温饱,能摆摊的都算不错的,他们大部分靠着拾荒过活。以往,杨谈戈都会故意在这买两份小米粥,两个花卷,或者别的什么吃食,自己一份,还一份是带给胡老师——她俩是搭档,已经联手送走了两届中学生了,也算是变相的支持一下这些老人的生意。今天她却急匆匆的往那边赶,没有理会这些老人的招呼。
再次走到那个拐角,她还盯着那愣了一下。这一带的墙是新翻修的,新老红砖掺杂着,顶子上用黄泥垒出个尖来,表面镶嵌着大绿棒子的碎片,像是绿色的火焰,杨谈戈只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过这个颜色的火焰,不知道是磷还是铜来着,反正是烧在坟里的那种。在墙的一米多高的地方,用蓝白漆刷着“坚决响应计划生育!”,显得十分滑稽,她记不得韩昌年具体是倒在那个感叹号前面还是后面了,早读铃响了,这代表着还有十五分钟就要上第一节课了,她连忙加紧脚步,如同那些要迟到的孩子们一起跑进学校大门,请完假,她还得去市场上买些鲜肉和菜,老太太这两天肯定是走不了的,家里可就剩一块腊肉了。
等杨谈戈再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老太太从医院打来电话,中午不叫她送饭了,李萍萍那边带老太太已经吃过了,这算是今天的第一个好消息。她总算有功夫休息一会儿。李萍萍这个人精,平时二人见面不多,但一旦有事情,她总能安排的井井有条。挂断电话,杨谈戈瘫在沙发上又眯了一阵子。下午的事情还有很多,房子得收拾一下,毕竟是婆婆要来嘛。她准备了一床新床铺,卷好藏在衣柜里。宿舍太小了,里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就满满当当,外屋倒还有点空间,可以打个地铺,她计划晚上自己睡外屋,让婆婆、韩昌年睡里屋,如果他今天能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