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刻,暮色渐浓,一道消瘦的身影滑进了门里,室内没有任何光亮,萧清岚轻轻点开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观察室内的布局。
一些架子的顶部书籍蒙了尘,似乎很久没人翻阅过了,书案旁还放了一个兵器架,上面的兵器乍看无恙,细看有些焊接的关节处都生了铁锈,定是不常用又疏于保养,萧清岚翻了个白眼,一看就是不会武功摆花架子的。
猛地,她瞥到了一本似乎格格不入的书,周围都是一些无脑话本,唯中间竟然夹了一本稍有文化些的诗文集。看老旧程度,似乎比话本还有旧些。她随意翻开,一个坚硬物体顺势落下,她眼疾手快,徒手接住,很冰凉的触感。
落定一看,掌心赫然是一枚虎符。
萧清岚下意识攥紧胸口暗袋,指腹传来金属特有的沁凉,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同样的虎符,她也有一只。
恍惚间那日棺木缝隙透进的场面再度浮现在眼前——父亲颤抖的手穿透暴雨,将血水混着雨水的虎符塞进她衣襟。
青铜冷意仿佛渗入心脏,开始顺着血脉游走。
“布谷----”屋外漏进一声杜鹃鸟鸣,是杜月。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将虎符照着原样塞回去,又把书推回原处就要离开,不成想一转身开窗的刹那就撞入一人胸膛,松香混着一丝梅香冲入鼻腔,谢予玉扳指叩住她腕间命门,轻轻一推就叫她又退回了屋内。
“这么晚了,阿青是来帮我收拾书房的吗?”
谢予伸手轻轻拂过萧清岚袖口沾着的灰尘,看了眼少女的衣角在烛影里展开的影子,视线又上移与她对视,目光灼灼,"还是说...这些兵器,让我的暗卫小姐垂涎若渴?"
明明是不让任何人靠近的书房,面对她的闯入,谢予却似乎格外宽容了些。
萧清岚后腰抵住兵器架,生硬的戈矛硌得脊骨发疼。谢予袖口金线刺绣的蟒鳞擦过她颈侧,带着一缕温热,与身后寒意形成微妙对峙。
"世子说笑。"她垂眸望着对方腰间晃动的羊脂玉禁步,水头极足的玉蝉正蛰伏在杏色绦带间,很是豪奢。
"前日帮紫苏姐姐晒殿下的书,倒把绢帕落在此处。"
谢予置若罔闻,指尖摩挲着兵器,那盏将熄的折子突然窜高,谢予顺手接过,火光将谢予好看的眉眼映得越发清晰。
"啊...阿青的帕子。"
萧清岚微微偏头,袖中指尖骤然收紧,一枚银针滑入掌心。偏头间,她嗅到极淡的龙涎香——这是御前启奏时才用的熏香,此刻却从谢予的大氅里丝丝渗出。
她不动声色的将银针收回去,“帕子已找到,属下就不打扰世子了。”.
谢予笑笑,微侧身,让出一条路。
“阿青下次找东西,莫要再跳窗了,我实在是担心呢。”
恶心。
萧清岚不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加快了脚步。
刚刚她分明听见了机括声,却不知为何对方没有使用,只是轻飘飘的揭过了。
是暂时不发还是另有筹谋?
萧清岚走远后,方才沉寂的机括声突然在雨中炸响,十八支淬毒梨花针正钉在她刚刚带过的木板上。
萧清岚赶回房间时,杨月正侧在门后抱着胳膊等她。
“怎么回事?” 萧清岚暗暗转着手腕,询问道。
杨月极少情报有误,可这次谢予居然回来的这样早。
“皇上突然传召摄政王进宫,谢予便没多停留,跟着出来了...可有收获?”
萧清岚摇了摇头,想起了刚刚在谢予那里看到的一摸一样的虎符。
虎符一事,按理说只有她一人知晓。父亲死前拼命所给的自然不应该是赝品,那谢予手里的就是赝品了?
可若是赝品,他又是从何仿照而来?
对于虎符的事,杨月并不知晓,她是在第二天掀开自己的棺材的。
木板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月光斜斜照进来,她发狠的盯着对方,眼眶发酸。
后来杨月和她说那绝不是侯府明珠本有的眼神。
杨月告诉自己她本就是镇北侯留下的一枚只保护她萧清岚的暗棋,向来只需默默观察保护即可。堂堂镇北候,武将之首,又是皇帝的至交好友,其女自也是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无大事发生,她自然也无现身必要。
可皇朝更迭,一夜之间满门被灭,她也不得不被唤醒在人前。却不成想打开棺材那一刻,入眼的不再是那个一直活泼爱笑的小女孩,但对方也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满面潮湿。
那是一种只在他们这种人身上才感受过的冰冷和杀意。
未施脂粉的面容比纸钱还要惨白,散乱的头发粘在少女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旁。
当簪尖破空而来时,她恍惚看到十年前那个揪着父亲衣角讨糖人的小团子,如今裹在素缟里的身躯已抽成带刺的青竹。
萧清岚记得自己当时握着簪子尖端直奔着她的眼睛。
"阿清。"对方侧身避开致命处,任由簪子划破肩头锦帛。伸出手,令牌翻转,露出背面暗纹,那是镇北侯麾下特有的狼头图腾。
“属下是保护阿清的人,阿清可以叫我杨月。”对方并没有选择夺过自己的簪子,那是自己此刻的保命稻草,也是其脆弱的防线,不能动。
“阿清。”她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重复着,眼睛盯着那枚令牌反复确认,随后拼命攥着簪子的手才抖动起来。
杨月看见有血珠顺着她开裂的唇纹滚落,远处传来乌鸦沙哑的叫声,雨后空气中浓浓的雾气漫进来,裹住了灵堂里破碎的呜咽。
萧清岚知道,从此以后除了这个陌生的姐姐再不会有人叫她阿清了。
与此同时,谢予书房。
“世子,摄政王这么晚被传到宫中,都是因为前些日子那批蜀锦出了差错,宫中不少娘娘身上都起了疹子。”一个瘦瘦高高的侍卫说道。
“蜀锦不是三皇子经办,他卖的顺水人情?怎会出这等差错呢?”旁边膀大腰圆的侍卫挠着头,一脸疑惑。
谢予脚下踩着个什么,然后点开一处烛火,紧接着,书房里的烛火一盏盏都跟着亮了起来。
“用不用先…”
“不用。”谢予捋了捋袖子,终于开口道,“三皇子的人马上就到了。”
正说着,就有下人小跑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紧接着门环被撞响,“世子,三皇子派人接您过去。”
“世子,您真是神了。”膀大腰圆的侍卫憨头憨脑的比了个大拇指。
“夜间微凉,等属下拿个大氅再过去吧。”旁边的子书关切道。
谢予指腹扫过堆叠的话本,随意翻开一本,恰有风吹过撩动烛芯,晃得"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八字忽明忽暗。
“不用。我又不去。”谢予微笑。
“就说天色已晚,夜入皇宫实属不妥,明日一早,我再自请入宫。”
在下人退去的脚步声中,子书突然发现世子腰间新换的羊脂玉佩,分明是前日三皇子所赠的玉蝉伏莲的式样。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三重宫墙,太医匆匆踏入储秀宫时,德妃已经吐了两次血。
雕花窗棂上晃着无数人影,德妃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床栏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声音混着她嘶哑的呻吟,在寂静的深宫里格外刺耳。
"如何?"皇帝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帝王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太医伏地颤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回禀陛下,德妃娘娘中的是南诏蟑毒。此毒需混着迦南香方能起效,可、可宫中早无此香..."
话音未落,四皇子李承瑾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他解下腰间香囊双手呈上,声音清朗:"儿臣记得,三哥上月经办蜀锦时,曾特许南诏商队携迦南香入京。此香囊正是三哥所赠,请太医查验。"
深青色锦囊上绣着玉蝉伏莲纹,与谢予腰间玉佩如出一辙。老太医接过香囊,银针刺入,针尖无恙。但当银针先刺入德妃的服饰再刺入香囊时,针尖便泛起幽蓝,还伴随着撕拉撕拉的响声——针尖正在融化。
皇帝手中的珠串应声而碎,霎时间跪了满地。
"皇上息怒。"
同一轮冷月照着三皇子的府邸,满地狼藉中跪着个面如死灰的管事。
"混账!"三皇子李承玦又一脚踹翻紫檀几案,琉璃茶盏碎块崩落满地,"蜀锦入库时你们验的什么?"
"殿下息怒!"幕僚崔尧疾步上前,"现今只有等谢世子入宫。他既早料到今夜变故,必有应对之策..."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扑跪在阶前,声音发抖:"禀殿下,谢、谢世子说夜入宫禁不合礼制,明日自会请见..."
李承玦眼中怒火更盛,一脚重重地踹在禀报的小太监身上,"滚!"
那小太监滚下台阶,额头撞在石阶上,鲜血顿时流了满脸,却不敢擦拭,只是不住地磕头求饶。
谢予站在廊下看天色渐白,子书捧着玄狐大氅过来时,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那玉剔透如蝉蜕,在晨光中几近透明,指腹处却刻着极小的"雀"字。
"世子,车马备好了。"
"不急。"谢予将玉扳指收入袖中,指尖抚过腰间玉佩。玉蝉伏莲的纹路在晨光下愈发清晰。
宫门开启的号角声遥遥传来,车夫早早的就在府前等着了,谢予走到马车前顿了顿,没有立刻上去。
“怎么了?”子书问。
“没事。”谢予理了理袖子,随即踏上了面前的马车。
片刻,一女子戴着青纱斗笠,胳膊挎着一篮子鲜花。走过这条路,似一阵风吹过,篮子上的遮盖布掉落在地上,那女子弯腰拾起,又慢条斯理的盖好,转眼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没人注意到,在更隐秘的地方,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正倚着褪色的朱漆廊柱,冷风拂过她的眉梢,眼神锐利如刀锋。
萧清岚亲眼看到一枚玉戒从谢予袖中滑落,落在地上,沙子还缓冲了一下,四周迸溅出几颗小石子。
萧清岚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发间玉簪——那是去年上元节在城南当铺摸来的和田青玉,雕着并蒂莲的纹样,此刻在她指腹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师父教给萧清岚的第一课就是,做了这一行,就要有起早贪黑的觉悟。
确实有收获。
萧清岚点点头,转身跃回府邸,合衣躺回床上。
但——
师父没说不能回来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