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即使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却仍无法改变身有残疾的事实。
明氏一族身为慈溪的郡望,历来只与吴郡七望五姓联姻。
五姓以吴兴沈氏为首,平江陆氏、临安风氏、海盐宁氏、桐乡徐氏都是明氏一族婚配嫁娶的各地郡望。
吴郡七望五姓自视甚高,一径与本区的高门大户联姻,甚至,对和皇族通婚不屑一顾。
明氏一族虽名不在七望五姓中,但亦是首屈一指的士族。传到恂箬祖父这一代,子弟多才俊,风头一时无两。
恂思嫁入汴京城中时,族中人一致的看法是:当朝王妃固然不错,但离慈溪过于远了些。
“这诏书下得好生蹊跷。”明有光面容凝重,口气也似存不满,“为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陛下要选你做楚王妃。”
要女儿嫁给一个瞽人,即使是陛下的亲儿媳,有光也觉得几分委屈了。
“虽然是做楚王的正室,但是陛下子嗣兴盛,楚王乃宫婢所出,怎么也轮不到他继位。”有光环顾左右,低声说道。
“要你嫁给楚王,不但蹊跷,而且像在扇我慈溪明家耳光。”
有光抬手似要对空气打一巴掌,意识到于事无补,只得落下,重重地拍在大腿上。
“父亲,我们还能拒绝陛下吗?”恂箬问道,心中并不抱一分希望。
吴郡七望五姓以及明家自视甚高,甚至暗地里看不起大兆皇族。
非要比较,大兆的开国之君不过是前朝给小县官赶马的马夫,腐草之荧光也;他们这些几百年血脉传承的高门显贵,皓月之清辉也。
改朝换代了,皇帝便会换一个姓氏,吴郡各地的郡望却屹立不倒。
吴郡郡望看不上大兆皇族,也不屑和他们联姻。
然而再看不上眼,慈溪明家身为大兆臣民,毋需审时度势。若公然抗旨,无异自寻死路。
曾经,当今陛下有意将公主许配给兰陵郡望萧氏。
兰陵萧姓居然嫌弃公主生母出身卑贱,回绝了陛下,转娶兰陵当地另一户郡望的女子。
也是,血统高贵的郡望们连大兆皇族都轻看了几分,更不用提母家卑微的公主。
兰陵萧氏拂了陛下颜面,得罪天子。未及一年,陛下便联合陇西门阀贵族随便安了个由头,处置了兰陵萧氏。
兰陵萧家愚不可及,自取灭亡。
前车之鉴还明晰地印在脑海中,明有光即使对天子赐婚不满,也断然不能拒绝。
“恂箬,陛下这么做肯定会得报应的。”
有光恨在心头,咬牙切齿地诅咒。
“恂箬,陛下这么做,早晚会得报应。可我慈溪明氏现在是大兆臣民,公然拒婚,让陛下没脸,必然招致祸患。”
“恂箬,我的好女儿。只能委屈你了。”
“不,不委屈的,父亲。我是慈溪明家的女子,嫁给吴郡的其他显贵人家虽然是上乘之选,但是嫁入汴京邹家,也不在众姊妹之下,没有辱没我们明氏的门第。”恂箬眉目冷淡,宽慰道。
嫁入汴京为王妃,于恂箬而言,绝非一桩好亲事。
恂箬自身难保,无心再在脸上堆出笑意。
恂箬十七岁时的三月廿二日,楚王到汴京城潞王府迎亲。
迎亲队伍绵延不绝,从街头连绵至巷尾,后头还有陆陆续续地跟上队伍的人。
开道的后面便安排着敲锣打鼓的乐队,吹吹唢呐,打打响铃,鼓乐声滴滴哒滴滴哒,热闹非常。
再之后,跟着六个专门放鞭炮的汉子。
敲锣打鼓的在前面走,放鞭炮的紧随其后,点着鞭炮往地上扔,将地面的老脸崩得尘土飞扬。
蹿上来的尘灰迎面撞上撒下来的朱红色花瓣,花瓣带着清晨的甘露清水气味。
恂箬蒙上了盖头,并无缘欣赏这场隆重奢华的婚礼。
她还是后来听堂姐恂思描述的,“寻常人家撒撒片片朱红彩纸,撒个好看就算完了。也得是皇家,能用得没到开花时节的月季花花瓣。”
“花瓣里还掺着黄金碾碎的金粉,一撒下来,像天上在下闪闪发亮的花雨。”
恂箬没见过,自行想象,闪闪发亮的漫天花雨,该是如何的奢侈华艳。
掺在月季花瓣里的散落下的金粉,是否把气氛烘托到如梦似幻的程度了。
有趣便有趣在,她身为新嫁娘,却无缘得见这场铺张浪费的婚礼。
百姓含酸带妒的讨论中,避不可免地将她也怨妒上了。
彼时,大兆还未亡国。
皇族子弟婚娶的迎亲礼,汴京城百姓已司空见惯,仍不免感慨大兆皇室穷奢极侈。
当时大兆国力强盛,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态势。
觉得大兆会覆灭和太阳西升东落一样是脑子不清醒的人才有点错觉。
自不必提五六年前,即使是北兵攻下汴京的前两天,任谁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大兆会覆灭在北兵的铁骑之下。
恂箬僵坐在床沿上已多时了,覆着盖头,眼前满是透过烛火亮光的耀眼朱砂色。
颇有几分忐忑,忐忑中又有一丝期待,期待之余,浓烈的思乡情起。
慈溪离汴京三千里路,陆路漫漫,水路迢迢。
那么远的路,以为不会有第二次,却不容置喙地走了第二遭。
“怎么是你,”她正感伤,眼睛便随着掀开的盖头向上望去,惊讶地几乎跳出来 ,“你是楚王?你不是太后娘家侄孙贺家少爷吗?”
伯延早意料到了她会大吃一惊,镇静地说道:“不错,我是楚王。才人霍氏所出,陛下的庶十一子。”
怎么会是他呢,为什么会是他。
恂箬久久地震惊,愣愣地看着伯延。
他们是旧相识了。
几年前,恂思怀孕时候,明家几个堂姐妹到潞王府暂住。
明家几个姐妹都见过伯延,那时他也才十三四岁,惨绿少年,面貌神情透着雍容贵态,像是身份不俗。
堂姐介绍,说是太后娘家庶出侄孙,生母新亡。太后可怜,将侄孙送到了亲儿子潞王府上。其中,也有提携娘家子侄的意思。
“因我身体孱弱,太医说宫里阴气盛重,空气污浊 不宜休养。父皇才将我送到宫外,皇叔潞王府上寄养。”伯延将缘由和盘托出。
“除了皇叔夫妇知道我真正身份,对外人一概称是太后从弟之孙。”
伯延眼中映现歉然神色,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洞房红烛烧出一片暖色,恂箬却感到了诡异。
邹伯延之前那么厌恨她,当然,她也很讨厌邹伯延。
邹伯延竟然向她流露歉意之情。
还有,掀开盖头时,她惊诧不已,而邹伯延神色自若,显然,他对她为楚王妃是知情的。
“我只好奇一件事,为什么选我做楚王妃。”恂箬接口问道。
伯延目光倏然冷淡,“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宫里枉死的女人都是死在好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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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明叶氏诰命夫人和恂白恂喻恂箬恂翘等女眷也踏上了返回慈溪明家的归程。
春去秋来,腊尽春回,一年又一年过去。
遥远的汴京城,恂箬以为它该成为回忆,印在脑海中,随着时间流水的冲刷,慢慢地模糊不清,留下细碎的一两个剪影。
她哪里能想到,她会重新回到汴京城。
嫁给贺桥龄,陛下的庶出皇子,大兆楚王,真名邹伯延。
难道正如恂喻的调侃,“祖父最喜欢恂思堂姐和你,恂思堂姐是潞王妃,你也被选为楚王妃。看来祖父的偏爱不是没有道理的,挑着了大贵人疼爱呢。”是祖父的偏爱加持?
不,和皇室联姻,家族虽然视为荣耀,但遗憾明家之女远嫁千里,不能承欢膝下。
明恂箬不是贺桥龄,不知道他对她有何看法。
可是,她恨贺桥龄。
回到慈溪明家过了这么多年,汴京城的记忆遗落成剪影,她还是会想到贺桥龄。
明明劝诫自己放下忘记,明明连脸都记不清了,他的名字却以一种她不愿意记得的方式刻骨铭心。
她好恨贺桥龄。
她好恨邹伯延。
洞房静幽幽,红烛光灿灿。
美丽的新娘坐在床沿上,橙红色的烛火仿佛点燃在她眼眸,里面闪动着世人期盼的美好。
她迷茫着眼神,仰望她的夫婿。
恂箬怕自己的眼睛流露恨意,只能迷茫。
“可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是楚王妃。”
邹伯延打量她,用他唯一一只能看见的眼睛,“不要问了,明恂箬,你在我这里,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
坊间流传楚王乃瞽人,目不能视。
胡言乱语!
他只是眇一目,还没瞎透。
伯延手搭在恂箬肩上,宛似推心置腹地道:“明恂箬,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以后不做出谋反叛逆的勾当,也不给我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楚王妃这个位置永远是你的。”
那么多年过去,恂箬长大了,伯延也变了。
他的面庞依旧白皙,不及当年鬼魅般惨白,而是皮肤莹透细腻呈现出的莹白。
他的嘴唇当年便红润,衬托在莹白面庞中,像大雪满枝头时开出的血艳梅花。
看上去气色比当年好了不少,是个体格强健的成年男子了。
可他的眼睛却不知为何瞎了一只,恂箬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他瞎了眼。
恂箬挑衅地笑道:“即使我杀了你?”
伯延按着她的肩将人扑倒在床,“我劝你还是不要动这个念头,你杀了我,谁人能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