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和竖起的两只耳朵快翘到天上去,闻言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弹了一记,“什么,她真这样说你们了?当着你们面那么说的?”
潞王府的主母是袁崇宁,她们这些女眷是潞王府的正经亲戚。
张夫人不过是妾侍,尊称夫人,地位和那些奴仆又有何差呢。
张妾的妹妹居然敢怒骂她们,她倒有好大的胆量。
“是啊,狗急了也会跳墙,她都恼羞成怒了,这样说我们也不奇怪。”宣和言语一向刻薄。
“你们吵起来了?”
宣和气焰嚣张,“当然了,我们袁家女儿怎么能让人欺负了去。”
政和趾高气昂,“小贱婢敢如此冒犯,我气不过,冲上去就扇了她一耳光。”
“然后呢?”
“然后,”宋和跨了一步,收回家,在姐姐们的注视下跳进屋里,“然后啊,小贱婢就和我们动起手来了。她的情郎,那姓贺的小子,想充英雄,保护他的女人。”
“路不好好走,非要用跳的,你可真是小宗桑。”政和笑骂,“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只许姐姐们到这儿来说给重和姐姐听,我便不能来了吗?”
宋和扯起重和衣袖,亲昵地摇动身子撒起娇来,“我也在当场,我也要讲给重和姐姐。”
“姓贺的那小子在和我们的撕扯中,被政和姐姐揪住了头发。”
“你猜怎么样,”宣和将话复又截到了自己这里,“让我说,让我说,政和姐姐一把就把他头发扯了下来,结果发现他是个癞头。”
“什么!”重和大吃一惊,“他没有头发吗?姓贺的那一头头发是假发吗?”
政和洋洋得意,“是啊,他自己长不出头发来,怕被人笑话,就用别人的头发。”
“他是个癞头,哈哈哈哈,他长得人模狗样,原来是个癞头。怪不得他见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原来他是个癞头。”
“他妒忌人家呐。”宣和丹红色的唇瓣吐出令人感慨嘴长在她身上着实可惜的字来,“哈哈哈哈,癞头、癞头、癞头,真有趣啊。”
身有残疾,容貌丑陋,或是其他外表上的不足,都不该是取笑他人的凭据。
贺桥龄的模样算不得丑,他要是丑的,那潞王府上的其他男子算什么。
如果他脸色没那么苍白,脸上能多些肉,他应该也能作为美男子名动汴京城。
重和似乎明白了,和她们年纪差不多大的贺桥龄,为什么神情阴恻,脸是冷的,笑容是冷的,语气是冷的,活脱脱一个阴间人。
为什么她与他明明无冤无仇,他却睚眦必报报到她身上来了。
原来他是个癞头,看看姊妹们哈哈大笑取笑的样子。
重和已能够想象他从小到大因为这一缺陷遭到多少讥嘲,他又是庶出。
可能贺桥龄像宋和一般大时纯真无邪,但他现在无异是阴暗扭曲的。
而且,这般年纪的宋和可一点儿也不天真无邪,她是个小坏蛋。
“唉——”重和叹气声响亮。
“十妹妹,你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啊。”七姐姐宣和相问,四姐姐政和取笑,“你怎么也跟六月的天气一般,说变就变了脸色。”
重和痛心疾首地道:“你们可知大祸临头矣。”
“姊姊妹妹,我劝过你们如不能将贺桥龄一招毙命,便莫去招惹,莫生是非。”重和一一对上政和、宣和、宋和的目光。
“我想我们客居此地,少生是非为宜。汴京城,潞王府,贺桥龄即使只是太后娘家侄孙,日后自己不可封官进爵,也难保族中有与他相厚的人平步青云。”
“贺桥龄神情阴冷凶恶,若豺狼虎豹,倘若日后得势,势必要报复。你们今日如此羞辱他,他必定怀恨在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年他得势,必问罪我们姊妹。他若沉得住气,卧薪尝胆,日后寻仇,于我们而言,虽然养虎成患,现在却未伤及性命。”
重和心内不安。
正如堂姊所言,狗急会跳墙。
一个正常人受了欺负,也会寻思有仇必报。
贺桥龄本就扭曲偏激内心阴暗,受如此大辱,怎能不报复。
“倘若贺桥龄羞恼至极,或许拼了他这条命,来个鱼死网破,你们的性命岂能保全。”袁重和不能不担忧,愁容满面。
如若她有了不好的预感,那预感多半会成真。
她熟知堂姊妹们两副面孔。
在长辈宗亲面前乖顺可人,贯爱对上门打秋风来的亲戚啦、身份寒微的姨娘,袁家府上伺候的老奴才摆谱。
因为以前在袁家,天高皇帝远,袁氏是慈溪郡望,谁人不怵。
姊妹如何使大小姐的性子,也绝不会惹祸上身,与重和无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现如今,袁氏姊妹或遭杀身之惑,重和实不忍心。
政和被说得几分害怕,忙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姊姊倒也不必害怕。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贺桥龄未必想和姊姊们同归于尽。”重和通情达理,“要姊妹们向贺桥龄低头认错,你们肯定不乐意,也无必要。”
“不如由我出面,略备薄礼,代姊妹们去看望贺桥龄,聊表歉意。”重和毛遂自荐。
目下,重和只能想出此法,一石三鸟之计。
一来,替姊妹们看望贺桥龄,博得德宽厚仁厚的美名,得份人情。
二来,代替姊妹致歉,不管贺桥龄如何反应,她对贺桥龄已仁至义尽,从头到尾,他们的恩怨本就与她无关。
三来,亲眼见见贺桥龄现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倒是个好主意。”政和首肯,诚挚地感谢,“那就多谢十妹妹了。”
政和自愧不如。
宋和小脑袋靠在重和肩头,娇声娇气地道:“十姐姐,你真好。”
宣和心中也对重和充满了感激,重和真不愧是祖父最喜欢的孙女。
宣和对祖父的偏爱一点儿也不嫉妒了,重和聪明宽厚识大体,祖父子孙满堂肯定会有所偏爱,她要是祖父,也会偏爱重和。
听母亲说,祖父也曾对堂姐崇宁赞不绝口。
重和代表三和去道歉,不卑不亢,态度恳切。
贺桥龄有没有原谅三和,不得而知。
只是后来,三和没把命留在潞王府,平平安安地自汴京返回慈溪袁氏府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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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连根头发丝都没掉,
重和却活生生断了半截舌头。
她去道歉。
贺桥龄倒好,摆出高高姿态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便罢了,居然在她离去之际,故意用脚绊她。
害得她脸朝地摔下去,舌头磕在门槛上,摔断了半截舌头。
当时,脑袋磕碰得金星乱撞,晕晕乎乎。
下一瞬,断舌的剧痛激得人眼泪鼻涕横飞,袁重和嚎了一声,扯动了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每一位。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底涌出,口中直冒血,腥气浓重,刺激鼻官,直冲脑门。
她脸上脖颈上衣领上沾着嘴里流出的鲜血,好似被抹了脖子,惨不忍睹。
血流到门槛上,蜿蜒地勾出奇形怪状的血泊。
袁重和疼昏了过去。
感觉到舌头遭遇第二次重创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发现是个蓄着白胡子的老头在给自己的舌头缝针,当即眼珠子弹得几乎跳出来。
泪水再次如山洪爆发般涌出,“啊——”
大夫招呼家人将她按住,“小姐忍着点痛,舌头接上方可说话,接不上舌头,恐怕只能做哑巴了。”
她知道了要忍耐,可却如何忍得住啊。
袁重和面部抽搐,再次疼昏了过去。
摔断舌头昏过去一次,缝针的时候再昏过去一次。
醒过来,针是逢好了,但是之后的十几天,舌头上的剧痛一直折磨着袁重和。
她很饿,但是喝口水,便疼得脸庞狰狞,泪落如雨。
哪敢有咀嚼的动作。
袁重和忍饥挨饿,日日以泪洗面。
全拜邹伯延所赐。
“重和,你受罪了。我的好侄女,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受了这么大的罪。”
袁叶氏伯母次次来瞧她,次次眼眶通红。
堂姊妹们见她,哪个都抽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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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还是六年之后。
三月廿二日,重和出嫁。
汴京城中发下诏书,拣选慈溪明氏明有光之女袁重和为楚王妃。令明家筹办嫁妆,安排人马送女入京,以待婚期,如日完婚。
那时恂箬尚在外祖家小住,父亲家书一封,连夜催促恂箬回家。
恂箬到家,传诏的宦官等不及,已经走了,消息却一字不落地进了恂箬耳朵。
恂箬年方十七,脸上露出她那年纪非常容易流露的惶惑,“父亲,诏书发下,定我为楚王妃。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选我做楚王妃?”
内心里交杂着一丝惶惑一丝震惊一丝乱七八糟不知是什么的情绪,但肯定没有一丝是欣喜。
“是啊,陛下为什么要选你,选我们明家的女儿做王妃。”
父亲摇头,审视恂箬,宛似多看几眼便能看出女儿身上连他也没发现的石破天惊似的过人之处。
为什么要选袁重和为楚王妃,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子莫论天下,汴京城中便有一团繁花锦簇,为什么会想到千里之外的慈溪明家。
父亲陡然凝眉,是猜测到了缘由的恍然表情,“莫不是你堂姊和潞王面前提过你,让他和陛下建言,再选我们明家女儿做王妃。”
恂箬的堂姊明恂思长恂箬十来岁,在恂箬还是个垂髫小儿时嫁给了潞王。
几年前,以为自己没有子息缘分的恂思怀上了身孕,潞王欣喜,陛下看重,特意让慈溪明家,潞王妃娘家人入京陪伴。
堂姊恂思父亲,恂箬伯父这一脉后嗣凋零,留在家中尚未出嫁的只有堂姊的庶出妹妹。
因此,恂箬和恂白、恂喻几个堂姊妹也一并跟从伯母入京,住进了潞王府。
那是恂箬第一次离开家,出远门,到汴京城去。
恂思一举得男,满月之后,陛下册封恂思的儿子为潞王世子。潞王夫妇留明家的姊妹们又待了半年,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她们。
恂箬回到慈溪,犹记得汴京城中的记忆,却不认为自己和汴京城还有相逢的缘分。
慈溪离汴京,太远。
不知何故,总让恂箬想到《蜀道难》的开头,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恂箬不以为然,“未必是这样,父亲。我听说楚王有目疾,乃是瞽人。堂姊和我同是祖父血脉,我们明氏一族历来都与吴郡其他高门通婚,她是知情的。堂姊,不至于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