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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死

    在北夷上京城的第三年,颜宗若望喝得醉颜酡色,不由分说扇了恂箬两个耳光,骂她贱人,心里还想着邹伯延。

    恂箬冷眼厮看颜宗若望。

    恨他颜宗若望,也恨他让事关邹伯延的记忆重回脑海。

    明恂箬嫁给邹伯延一年。

    一年无所出。

    邹伯延迎娶正妃明恂箬之后,一年里陆续纳了一位次妃,两房妾侍。

    这一年辰光,小妾给邹伯延生下了长女,次妃身怀有孕,独独明恂箬的肚子,毫无动静。

    楚王府中,邹伯延的那几个女人和她们身边的下人,或多或少议论过,明明楚王宿在王妃房中最多,怎么她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不会是生不了吧。

    “娘娘,厨房洗菜的那几个丫鬟,叫梅香的带头,在私下里议论娘娘。”近身伺候的丫鬟把听来的闲言碎语讲与明恂箬。

    恂箬神情不见波动,问道:“她们说了什么。”

    “她们说娘娘今生无缘亦无德,肯定做了什么亏心事,才生不了孩子。”丫鬟愤愤地说道。

    被她听见那几个长舌妇在背后嚼舌根,丫鬟义愤填膺,跳出来赏了每人一耳光。

    恂箬平静脸色如有所动,“你处置她们了?”

    她不在意别人在背后嚼舌根,偷偷谈论她生不了。

    可是,说她做了亏心事,德行有亏,恂箬不能接受。

    “自然不能让那几个妮子,目无法纪,敢嚼舌根嚼到主子头上来,简直找死。”丫鬟禀报,“我让她们站好,一人给了一耳光。”

    “你做的不错。”恂箬道,“生得了如何,生不了又如何,关她们什么事。”

    丫鬟奉承恂箬,娘娘是和王爷八字相合的正室,国师说娘娘一看就是多子多福的福相,娘娘生下男孩就是铁板上钉钉的世子爷,其他夫人生的那些充其量是个不能袭爵的庶子。

    恂箬冷淡地看了看丫鬟,道:“嫡出庶出都是他的孩子。”

    嫡出庶出都是邹伯延的种,所以,她生不了,不至于让邹伯延绝后。

    恂箬问心无愧。

    丫鬟不懂看人脸色,絮絮奉承下去,先甜后苦把福享尽了,岁数长上去要挨苦,先苦后甜才有滋味。

    娘娘一年半载没有个孩子,不打紧,您的堂姐潞王妃也是嫁给潞王多年才有好消息,而且一举得男。

    小丫鬟兴致勃勃,明恂箬推说自己乏了,让她退下。

    她生不了。

    邹伯延不知道,邹伯延的女人们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生不了是因为她不会给邹伯延生孩子。

    她那么恨他,要她为他诞育麟儿,简直不如叫她去死。

    过去的一年里,明恂箬渐渐地熟悉了楚王府,了解一些本不该叫她的实情。

    第一桩事,邹伯延为何会化名贺桥龄寄居在潞王府上。

    邹伯延的生母原本只是出身低微的宫人,蒙陛下宠幸,怀上了邹伯延。奈何身份微贱,身怀龙种,也照旧受高位妃嫔们言语奚落欺侮。

    某位李姓妃子欺辱伯延生母,使她生产之时惊惧难产,生下孩子后不过一个时辰撒手人寰,而邹伯延也因此身体孱弱,常年病痛缠身,一副可怜薄命相。

    李姓妃子教唆陛下,皇子生就一副薄命样子,万一便殁在宫中了,死在宫中唯恐克父,冲撞了陛下。

    昏君偏听偏信,把亲生儿子邹伯延送出宫去,隐去身份寄养在潞王府上。

    母亲早亡,父亲漠视。他虽然是皇子,却因为幼时经历扭曲了性格,住在潞王府上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寄人篱下,伯延内心变得阴暗扭曲仿佛水到渠成。

    照他做的那些事来看,邹伯延根本就是恶鬼转生。

    偏偏这恶鬼缠上了她。

    明恂箬知晓这件事时,不由想起了几个堂姐妹。她们欺负时为贺桥龄的邹伯延时,个个也没心慈手软。

    她们好大胆子。

    若是她们现在知道楚王伯延就是贺桥龄,贺桥龄就是楚王时,心内会有何感想。

    明恂箬全不在意,她只不明白为何报应落在自己身上。

    第二桩事邹伯延为何殷殷地上她房中来,没有一次不强迫她。

    伯延长恂箬一岁半,交春过,正正弱冠之年。

    可他活不长久,没多少时间了。

    邹伯延生下来就得了弱病,年岁渐长,不见好转。恐怕是无可转圜的不治之。

    恂箬原不知晓,只是邹伯延常常强迫于她,又经常像心头给抓碎了似的骤然变了容色,咳嗽不停,才露出马脚。

    恂箬对邹伯延再漠不关心,也察觉到此中蹊跷,悄悄地去问给伯延看病的太医。

    威逼利诱,太医不说也得说。

    恂箬不至于歹毒到盼着邹伯延死。

    只是得知邹伯延命不久矣时,看向伯延的冷漠眼睛中流映怜悯憎恨交杂的神色。

    他真可怜。

    大好年华,疾病缠身。

    堪堪二十岁,一生里正该光彩四射的年纪,如一只雍容华丽的绶带鸟满怀飞翔的希望,却要飞飞不得,没几年活头。

    邹伯延可怜,不妨碍她恨他。

    他也知道他活不了几年了,出于安慰自己年少注定死去的心理,努力地留下血脉。

    要有男孩有女孩,越多越好。

    有妻有妾,有儿有女,且算完整。

    邹伯延需要一个嫡嗣继承爵位。

    他自己是陛下的庶出之子,不知为何,却对嫡嗣袭爵耿耿于怀。

    明恂箬是楚王正妃,嫡妻也。邹伯延要一个嫡嗣,当然孩子得从明恂箬肚子里出来。

    恂箬觉得邹伯延脑内有大疾,不可治。病与邹伯延,同生共死。

    恂箬不能不感慨心绪之繁复,既恨邹伯延入骨,却做不了个铁石心肠之人对他没有一丝怜悯。

    直到她意外得知第三个让人瞠目结舌气得心火直冲脑门的真相。

    第三桩事是为什么她会成为楚王妃。

    这年年将尽之时,邹伯延身子愈发差了,终日咳嗽,卧榻不起,似有临终之相。

    宫里宫外来了不少亲眷探望。

    新婚一月的文昭公主到府上拜访,小公主没心眼,待人和气,见了明恂箬,无来由地心生喜欢。

    “你就是皇嫂。”文昭公主小嘴抹蜜,“嫂嫂长得真好看,我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啦,我一见嫂嫂就想和嫂嫂说话。”

    文昭公主的喜欢,恂箬受宠若惊。

    礼貌地向文昭公主表示了感谢,拘谨寒暄。

    文昭公主在兴头上儿似的说了许多话,觉察恂箬的反应平淡,不禁失望。失望之后,旋即想到有桩大事,定能让明恂箬欢喜。

    “嫂嫂,我告诉你个秘密。”

    “秘密?”恂箬一顿,“公主要告诉我什么?”

    “嫂嫂可知,我这皇兄心悦于你。当初,特地去见父皇,特地要娶嫂嫂。”

    之所以文昭公主会知晓,是因为她当时事出有因闯进了陛下的寝殿,正在此时邹伯延进宫面圣,文昭公主则躲在了屏风后。

    庚子年,是邹伯延养在潞王府中七年。第七年,李姓妃子病死,伯延也长大成人。

    陛下想起宫外还有一个儿子,宫人所生,生母微贱,好歹是自己骨肉。

    恰好和邹伯延年纪相差无几,业已成人的另一位皇子准备订亲。二人本为兄弟,那便一起安排娶亲吧。

    陛下册封邹伯延为楚王,另一位皇子为端王。

    在呈上来的名门望族适婚女子名册中反复拣选,最后选出慈溪明氏明有光之女和汴京本城颜氏女子。

    只是一时无法裁定,该将哪家女配楚王,哪家女配端王。

    慈溪明氏一地郡望,有光之女身份更高贵些。端王生母乃臣宦之女,单论子以母贵,端王比楚王身份更高。

    于是,陛下愿意将明氏配予端王。

    没想到,邹伯延得到消息,连夜拜见陛下,言自己有意于明氏明有光之女,恳请陛下选明氏女为楚王妃。

    陛下不免问道:“两家女子皆是名门淑女,相貌品行平分秋色。皇儿为何不要颜家女子,而求明家女子为妻?”

    “父皇不知其中缘故。”文昭公主躲在屏风后,听邹伯延音色朗润地说,“儿臣寄养在潞王府上时,与潞王妃明氏的几个堂妹有不解之缘。其中,正有明有光之女明氏。”

    “她虽不知悉儿臣的真实身份,也因年岁尚小,不识情爱。但是儿与她朝夕相处,早就喜欢上了她。万望父皇成人之美,使儿臣与她,夫妻燕好。”

    陛下自觉亏欠了邹伯延,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便玉成了邹伯延,“既是如此,那朕便成全你和明家女子,让她做楚王妃。颜家女子便为端王妃。”

    因此,明恂箬嫁给邹伯延,册封楚王妃。

    那颜家女子则成为端王王妃。

    文昭公主邀功般一笑,“皇兄肯定很喜欢嫂嫂。我躲在屏风后,一个字也没听岔,一个字也没漏。”

    明恂箬僵愣半晌,瞧得文昭公主顿然心慌,“嫂嫂,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我只是昨晚没睡太好,今天不大有精神而已。”恂箬涩然笑笑。

    邹伯延这人看似冷酷扭曲残忍无情,没有一分人的感情,其实他也有喜欢的人。

    不是她。

    是端王妃颜家女子,颜婉叶。

    若不是她已在无意中得知邹伯延真正喜欢的人是颜婉叶,也许吧,她会将信将疑,邹伯延喜欢她。

    恂箬终于明白为什么邹伯延要娶她为正妃。

    邹伯延的爱真伟大。

    自知命不久矣,不忍心让颜家女子做寡妇,所以,在陛下面前胡诌,他心悦于她。

    看来他参透了爱是什么。

    不一定要在一起,只希望心上人健康喜乐,平安顺遂。

    不管陛下敲定的另一位儿媳是谁,可以想见的,她都会成为注定青年守寡的楚王妃。

    邹伯延的爱可真伟大,恂箬讥讽地冷笑。

    但是凭什么,要糟践她的身体和青春,去成就他那令人发呕的大爱。

    他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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