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大兆旧民之女姓李名迹济,父祖世居吴兴。
闻说吴兴二字,反惹得明恂箬簌簌落下眼泪。
“你是吴地之人。你可听过《子夜四时歌》吗?”明恂箬道,脑海中,众姊妹在春杪河边祭春的画面翩然浮现。
《子夜四时歌》,记忆里恂白她们炉火纯青倒背如流的诗篇。
丫鬟摇头,口称不会。
“那你一定不会唱《子夜四时歌》了。”明恂箬失望说道,低低喃喃地哼起调,自己起了个头,缓缓唱来。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子夜四时歌》相传是位名唤子夜的女子,应和四季所做乐谣,在江南地方流传最广。
用吴语吟唱,吴侬软语,莺啼婉转,心头也似浇了糖水般,软软糯糯地化开。
明恂箬自己打着拍子,低吟浅唱,“……仰头看桐树,桐花忒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
颜宗若望蓦然出现,淡淡勾唇,却有一种令人悚然的诡秘光色流现眼中,“好,好听。人长得漂亮,歌声也如娇花般的相貌出众。我早看出,真珠是不凡之器。”
他一来,明恂箬便跪了下去,俯首凝视地面。
她恨他叫她真珠,一听见,心上的愤怒总是勃然而起。
“信口唱来,囫囵之作,不值得您夸赞。污了您的耳朵,让您见笑了。”
颜宗若望呵呵一笑,将人扶了起来,“爱妾才貌双全,讨人喜欢,我怎会见笑。”
“妾身不敢担此虚名。”明恂箬迅疾地瞄眼颜宗若望,飞快地低下头。
软弱怯懦的男子,喜欢雷厉风行可为倚仗的女子;而如颜宗若望这般心机深沉的男子,则喜欢娇弱纯良的女子。
明恂箬知他喜欢什么样,投其所好地装成什么样。
颜宗若望撩恂箬鬓发,旁若无人地往脸上亲了一口,“三日后,在我兄长府上有场筵席,届时,我带你去。你可不要丢了我的脸。”
恂箬身子绷得僵紧,似惊非惊地觑一眼颜宗若望。
她有预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祖父喜欢恂箬,常夸她聪慧,而聪慧往往是与敏锐相辅相成的。
明恂箬是聪明人,聪明人的预感一向准得离谱。
颜宗若望带明恂箬去赴宴,原来是为了叫她在北夷贵族面前献艺唱歌。
恂箬羞恨难当,席间众人投来的阴阴阳阳的视线,灼得她心如刀锉。她好像一个被剥光衣裳的女人,赤裸裸地站在这群贵族面前。
他夸她唱歌好听时,开心是真的,笑是真的。因为,颜宗若望发现他可以将她展示出来,将她当作豢养的禽鸟示众。
她出尽风头,他便挣够了颜面。
恂箬恨添一分,却不敢不从。
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她要手刃了颜宗若望。
明恂箬咽下屈辱,清清嗓子,逼迫自己露出笑容,仪态端庄大方,唱道:“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
一曲终了,明恂箬神情僵硬了,心口也攒满随着唱歌时喉咙下滴下的一滴滴血,压得心口疼。
轰然响起的是什么声音。
北夷人面兽心的贵族的掌声吗?
分明是一记记扇向明恂箬脸庞的耳光声。
她有泪,有泪不能流。
她想死,自裁不值得。
明恂箬丢了三魂,失了七魄,呆呆地下台,坐在颜宗若望身旁。
颜宗若望将人虚揽过去,往恂箬脸上嘬一口,快悦地笑道:“唱得真是好听。今天带你出来,果然没丢我的面子。”
“晚上我宿在你房中。你给我长了面子,晚上少些折腾你,让你早些儿睡。”
恂箬笑出一个清浅弧度,依偎着颜宗若望。
只是没到那一步,到了忍无可忍之时,明恂箬和颜宗若望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慈溪明氏女子,如恂思恂白恂翘恂喻,心性高傲,刚烈不屈,附带着不可曝于天日之下的工于心计与心狠手辣。
当初三恂欺负邹伯延的手腕不甚高明,却已昭显狭隘阴毒的内心。
明恂箬与他们皆是祖父后嗣,耳濡目染下,如果明恂箬出淤泥而不染,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颜宗若望带明恂箬回府。
夜间早早便来她房中,做那档子恂箬觉得不胜腌臢恶心他乐在其中的活儿。
床板不时被砸得哐哐响,无论躺着的明恂箬还是在上头的颜宗若望都气喘吁吁,两人挥汗如雨。
明恂箬仰长脖颈,一如溺水的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颜宗若望低头在她脖颈上嘬出个红痕,餍足地笑开。
“真珠——”
“真珠——”颜宗若望吟唤着他取的破名字,明恂箬报以温柔的笑。
颜宗若望躺下来,圈住明恂箬,“真珠,我听说你们大兆朝的先祖出过许多名将。你是南边大家族出身的人,肯定知道。你说与我听,有哪一些。”
明恂箬眼皮半睁不开,“真珠只习诗文,不习史书。让您见笑,真珠不知名将都有谁。”
“一个也不知道?”
“一个也不知道。”
她怎会不知道。
祖父考她们学问,考到前朝列史,属明恂箬答得最为备细,最受夸奖。
春秋战国时吴国曾有伍子胥、孙武等人效命,他国出过杀神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军士。
汉有李广飞将军,卫青、霍去病舅甥……
史书上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物,明恂箬不知生平事迹,至少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明恂箬隐瞒起来。
在颜宗若望面前,明恂箬倾向于将自己塑造成长于深闺的纯情女子。
“想来真珠也没看过兵书。”颜宗若望掐她的脸,收着手劲,也捏得明恂箬脸疼。
明恂箬笑道:“真珠女流之辈,兵书无趣,是以未曾涉猎。”
“三十六计中有一计,真珠必然听过。”颜宗若望揉恂箬的脸,灰色眼眸森冷地流转着漠然神色。
“何计?”
“美人计。”颜宗若望凛然一笑,似乎在征求恂箬的意见,“真珠,我将你送给颜宗碌乞如何?”
明恂箬面色凝滞,粲然笑开,娇声媚语,“您说笑了,妾身是您的妾侍,他是您的伯父。差了一辈,这样不太好吧。”
“我也不想将你送出去,我甚至有点后悔儿啦。”颜宗若望说着,手指穿过明恂箬浓密的长发,“早知道就不带你出去招摇了。他看上了你,开口问我要你了。”
早知道就不带她去赴宴了。
难得有个依心像意的消遣,就该藏在府上,谁也不让见,免得让有心人觊觎。
可不带她出去,怎么钓颜宗碌乞上钩。
颜宗碌乞年长于阿父,在一干贵族中深孚众望。阿父身为首领,不能不忌惮颜宗碌乞。
但这伯父注定当不上首领。
这老东西,他好色啊。
快七十的人了,带得动兵,也睡得动女人。
大兆献出来的女子,颜宗碌乞仗着自己的威信,愣是分走了十二个,其他人的三四倍。
颜宗若望本不想用美人计。这娇娇女子,他自己受用还未尽兴。
转念一想,不过是个南边呈上来,他收做妾侍的卑陋女子。
一个小妾也舍不出,能成什么大事?
“你觉得为了你,伤了我和伯父之间的情分,值得吗?”颜宗若望口气平淡,仿佛明恂箬的回答真能改变他的决心。
明恂箬不由呆愣,她只能呆愣,不然恐怕控制不住胸腔里的怒火,失去理智,扑向颜宗若望,结果了她这条小命。
那样,她之前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
恂箬不愿功亏一篑。
“妾身是您的妾侍,您是妾身的主子。怎么处置妾身,自然您说了算。”
恂箬沉默了片刻,眼睛里溢出晶莹泪水,成珠串似的掉落,“可妾身喜欢您,妾身不想离开您。”
她在心里默念,我喜欢他,我喜欢他,代入从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喜欢,做出连自己也骗过去的真情流露。
若望脸上表情疏忽变了,方才阴阴冷冷的笑意,似乎潜藏着深不可测的恶意。
突然,他便笑不下去了,捏着明恂箬的手腕,阴恻恻地质问,“真珠啊,真珠,你是喜欢我吗?”
恂箬的泪水,起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颜宗若望忽然厌烦了明恂箬。
他从始至终都明白这女人的主动温顺可人都是伪装,却偏偏沉溺温柔乡里,不可自拔。
她又不敢对他怎样。
“你不过是在困境之下,别无他法,委身于我。堂堂大兆王妃给我做小妾,恐怕你心里恨我恨得要命吧。”
“我是北夷人,我伯父也是北夷人。你伺候他和伺候我,有什么差别。”
颜宗若望支起身来,伏在恂箬身上,“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我伯父年纪大了,人活七十古来稀,精神不济。晚上,恐怕满足不了你。”
“人世苦短,及时行乐。真珠以为如何呢?”
明恂箬紧闭双眼,唯恐忍受不住嚎啕痛哭。
她之前捱不过了,哭过一次。
这禽兽非但不会可怜她,反而像是得到助兴一般亢奋。
恂箬干涩地笑了笑,“妾身听您的安排。”
她早该想明白的。
从她初嫁那时候起,便从来身不由己,不差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