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揉了下眼睛。
她病得太久了。
好像得了癔症，静穆地眼观四方，没情没绪，却忽然心里充满感动，觉得看见的一切，平淡无奇的一切都沉淀着生命的恩德。
所以，晴天太阳光照进屋里，寻常不过的景象，也能让她看出非同寻常的意义来。
她早染了病。
也许从洞房花烛夜那刻开始，也许从身入北夷上京城开始，直到今年此刻，求不得解脱。
沈簇也觉得季朱砂这场病病得不轻。
古话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季朱砂在客栈躺了十来天，人病怏怏的，脸庞煞白煞白，嘴唇惨淡惨淡。养了十来天，面孔倒是没消瘦下去，人却不大有精神。
这还不止，季朱砂不仅人有几分形销骨立之意，脑袋好像也出了点小小问题。
她醒之后和他说不得几句，便向他问一些奇怪问题。
“沈簇，你说人，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
“沈簇，佛经里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缘何，我的运气差得不能再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沈簇，我好想回去，我想回家。我好想见见我的祖父、父亲母亲，还有恂白恂喻恂翘。”
“沈簇，我还能好起来吗？我去了地下，明氏祖先会原谅我吗？”
“……”
季朱砂没留意，将真正的姓氏说了出来。
沈簇心不在焉，兼之，季朱砂病时的慈溪口音稍重，沈簇听得不甚清楚，也未察觉疏漏。
纠着他，没头没尾地问他这些糊涂问题还算是好的。
沈簇天性聪颖，书看得多了，答不上来，引经据典地编上一编，哄哄似乎病入膏肓状的季朱砂。
他从不知自己是个悲天悯人的主，但是，沈簇业已察知，他可怜与他乱世相逢，相依为命的季朱砂。
朱砂问了奇奇怪怪的问题，沈簇斟酌再三，用绰俏绰趣的话哄她高兴。
“我自以为自己读了经书万卷，能有佛家箴言答你，发现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
沈簇的第一个回答，诙谐有趣，不着边际，“我同你同其他人一样，都不能决定自己出生在世上。”
“人要活下去，大概是满意天命给的甜头尝尝。现在没尝到甜头的，是耐心地等待着将来等到甜头尝一尝。”
沈簇第二次回答季朱砂前，先叹了口气，一番怨怅，“我今年一十九岁，家业富饶，未尝辛苦。平日里遭此大难，实在让人不得不叹命运蹉跎。”
沈簇一颗玲珑心，自然不会跟季朱砂说，世上比你倒霉的人还多着呢，你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这是给人家添堵的下下之词。
沈簇看朱砂，眼神极诚恳，“我和你，是患难之交了。你不妨把不高兴的事情告诉我。我喜欢倾听，听别人说风说水，谈天说地。”
朱砂没有诉出于口，这等事情，她如何告诉。
但是朱砂感到欣慰，心情稍稍畅快了一些。
沈簇对朱砂说，他会带她回去的。送回余杭川下村，等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动身出发，她的父亲母亲姊妹兄弟肯定在家里等着她。
最后一个问题，列祖列宗会不会原谅朱砂。
沈簇说：“别人为什么活着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定得活着。你是我尽心竭力吊住最后一口气，从死域人里救回来的人。”
“并不是说，你要死了，我的辛苦便白费了。”
“而是，因为我豁出去了来救你，你在我这里便有了种特殊的意义。我想看你活下来，我不愿见到你死。”
“季朱砂，你千万不能死啊。我不认识你家的祖先，但我知道，你的先祖肯定不想见到自己的后代人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下去见他们了。”
“沈簇，我不会死的。”季朱砂嘿然好半晌，失神地道。
“你是我见过的，寻常难见的好人。好人要有好报，我不能，叫你失望。”
黑夜依时替了白昼。
距天色入晚已经过去了好久，朱砂闭上眼睛是漆黑一团，睁开眼睛也是近乎全然的黑暗。
这间屋子，夜色沁了进来，也有一束皎洁月华斜斜从窗棂穿透。
朱砂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借着朦胧月色端详着枕边人的睡颜。
角度使然，她只能瞧见他的侧脸，颌线流畅、鼻梁挺直，薄唇在透明般的月光下映现着淡淡红色。
只是侧脸，却足矣让人想见他的容貌是怎样的丰姿俊朗。
朱砂无声地抿唇痴笑，月光也照在她的杏圆眼睛、挺翘鼻尖、嫣红唇瓣上，她像是瞧见人间绝色、闻到杳渺的淡香、喝下一壶甜酒，如梦似幻地醉了。
沈簇真是丰姿绝世的俊俏男子，真好看。
她嫁给他了，他们是夫妻了。
朱砂的心头愈发甜丝丝。谁能想到呢，他们这对乱世中流离失所的可怜人会成夫妻。
昨夜，她在闺房里反复自己掀了几十遍绘绣鸾凤和鸣的大红盖头。
鸾凤和鸣，琴瑟在御，天可怜见似的来眷顾她。
两个时辰前，她和沈簇拜过天地社稷，成亲礼成。
她终于是他的妻子了，朱砂越想越亢奋，知道要控制激动的心情却夜不成眠。
良辰美景，任谁能喜不自胜。
赏心乐事，和她共枕的沈簇却没表现得多高兴。
红烛正高烧，沈簇拿秤挑开了红盖头，神情平静得近于淡漠。
朱砂羞怯地望了他一望，低下头撇过视线，两颊罩着日暮万里霞光般的绯红。
沈簇看着朱砂害羞低头，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眼睛里却渗透出隐隐约约的冷漠和嘲讽。
朱砂羞怯没敢直视沈簇，只等沈簇上床躺下，听他的呼吸声趋于平稳，侧过脸，偷偷摸摸地看一看。
沈簇却忽地睁开了眼睛，两眼定定地凝睇她，“朱砂，你这一晚上翻来覆去要做什么？”
匀称的呼吸声倏忽消失，仿佛他从未入睡。
仿佛是做贼被人逮住，朱砂惶恐不已，磕磕巴巴地道：“我……我睡不着……”
“快子时了，”他叹气般道了一句，眼睛里映现嘲弄的神情，“你这是高兴傻了？”
朱砂觉得更紧张了，惊惶到直白地照着心里想法说出来，“有……有一点高兴吧。”
“季朱砂，你不睡，躺在床上闭眼会不会？”他深深地皱起眉，冷峻不减的目光细细地打量她，“你碍着我睡觉了，你要是做不到，我们就分开睡好了。”
朱砂诚惶诚恐地道歉，“对不起呐，夫君，我不以为夫君已经睡着了。我不是故意的。”
“季朱砂，不要叫我夫君。”他眉皱得更难看，“我没有名字的吗？”
他手支着床板坐了起来，“我姓沈单名簇，你以后只管叫我沈簇。”
沈簇的名字，朱砂当然知晓，百转千回，念了千百遍。
“我知道，”朱砂也跟着坐起来，低声道：“可是直呼其名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季朱砂，听见了吗？像我这样喊你，明白吗？”沈簇醒后的表情始终难看，他的声调很平缓，眼神却冷漠如刀。
犹如凉水浇头而下，这记眼神戳进了朱砂心窝里去，满心欢喜被浇熄，发出余烬“呲呲”的余响。
沈簇觉得她很碍眼，这是朱砂再熟悉不过的眼神了。
朱砂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沈簇也觉得她讨厌至极。她卑微地道：“我知道了，夫君。”
朱砂心一惊，来不及改口，便见沈簇冷着脸，将自己的那床被子抱下，丢了一句诀别词，“从今以后，我们分开睡。从今以后，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不要——”
朱砂飒然惊醒，发现原来方才做了一场梦。
是沈簇太好了。
所以，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了沈簇。
才会梦见千欢万喜地和沈簇拜堂成亲，是吗？
朱砂怅然地猜测，心里头空落落的，宛若跌入深渊万丈，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拥住了她。
朱砂揉了下眼睛。
她病得太久了。
好像得了癔症，静穆地眼观四方，没情没绪，却忽然心里充满感动，觉得看见的一切，平淡无奇的一切都沉淀着生命的恩德。
所以，晴天太阳光照进屋里，寻常不过的景象，也能让她看出非同寻常的意义来。
她早染了病。
也许从洞房花烛夜那刻开始，也许从身入北夷上京城开始，直到今年此刻，求不得解脱。
沈簇也觉得季朱砂这场病病得不轻。
古话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季朱砂在客栈躺了十来天，人病怏怏的，脸庞煞白煞白，嘴唇惨淡惨淡。养了十来天，面孔倒是没消瘦下去，人却不大有精神。
这还不止，季朱砂不仅人有几分形销骨立之意，脑袋好像也出了点小小问题。
她醒之后和他说不得几句，便向他问一些奇怪问题。
“沈簇，你说人，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
“沈簇，佛经里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缘何，我的运气差得不能再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沈簇，我好想回去，我想回家。我好想见见我的祖父、父亲母亲，还有恂白恂喻恂翘。”
“沈簇，我还能好起来吗？我去了地下，明氏祖先会原谅我吗？”
“……”
季朱砂没留意，将真正的姓氏说了出来。
沈簇心不在焉，兼之，季朱砂病时的慈溪口音稍重，沈簇听得不甚清楚，也未察觉疏漏。
纠着他，没头没尾地问他这些糊涂问题还算是好的。
沈簇天性聪颖，书看得多了，答不上来，引经据典地编上一编，哄哄似乎病入膏肓状的季朱砂。
他从不知自己是个悲天悯人的主，但是，沈簇业已察知，他可怜与他乱世相逢，相依为命的季朱砂。
朱砂问了奇奇怪怪的问题，沈簇斟酌再三，用绰俏绰趣的话哄她高兴。
“我自以为自己读了经书万卷，能有佛家箴言答你，发现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
沈簇的第一个回答，诙谐有趣，不着边际，“我同你同其他人一样，都不能决定自己出生在世上。”
“人要活下去，大概是满意天命给的甜头尝尝。现在没尝到甜头的，是耐心地等待着将来等到甜头尝一尝。”
沈簇第二次回答季朱砂前，先叹了口气，一番怨怅，“我今年一十九岁，家业富饶，未尝辛苦。平日里遭此大难，实在让人不得不叹命运蹉跎。”
沈簇一颗玲珑心，自然不会跟季朱砂说，世上比你倒霉的人还多着呢，你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这是给人家添堵的下下之词。
沈簇看朱砂，眼神极诚恳，“我和你，是患难之交了。你不妨把不高兴的事情告诉我。我喜欢倾听，听别人说风说水，谈天说地。”
朱砂没有诉出于口，这等事情，她如何告诉。
但是朱砂感到欣慰，心情稍稍畅快了一些。
沈簇对朱砂说，他会带她回去的。送回余杭川下村，等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动身出发，她的父亲母亲姊妹兄弟肯定在家里等着她。
最后一个问题，列祖列宗会不会原谅朱砂。
沈簇说：“别人为什么活着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定得活着。你是我尽心竭力吊住最后一口气，从死域人里救回来的人。”
“并不是说，你要死了，我的辛苦便白费了。”
“而是，因为我豁出去了来救你，你在我这里便有了种特殊的意义。我想看你活下来，我不愿见到你死。”
“季朱砂，你千万不能死啊。我不认识你家的祖先，但我知道，你的先祖肯定不想见到自己的后代人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下去见他们了。”
“沈簇，我不会死的。”季朱砂嘿然好半晌，失神地道。
“你是我见过的，寻常难见的好人。好人要有好报，我不能，叫你失望。”
黑夜依时替了白昼。
距天色入晚已经过去了好久，朱砂闭上眼睛是漆黑一团，睁开眼睛也是近乎全然的黑暗。
这间屋子，夜色沁了进来，也有一束皎洁月华斜斜从窗棂穿透。
朱砂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借着朦胧月色端详着枕边人的睡颜。
角度使然，她只能瞧见他的侧脸，颌线流畅、鼻梁挺直，薄唇在透明般的月光下映现着淡淡红色。
只是侧脸，却足矣让人想见他的容貌是怎样的丰姿俊朗。
朱砂无声地抿唇痴笑，月光也照在她的杏圆眼睛、挺翘鼻尖、嫣红唇瓣上，她像是瞧见人间绝色、闻到杳渺的淡香、喝下一壶甜酒，如梦似幻地醉了。
沈簇真是丰姿绝世的俊俏男子，真好看。
她嫁给他了，他们是夫妻了。
朱砂的心头愈发甜丝丝。谁能想到呢，他们这对乱世中流离失所的可怜人会成夫妻。
昨夜，她在闺房里反复自己掀了几十遍绘绣鸾凤和鸣的大红盖头。
鸾凤和鸣，琴瑟在御，天可怜见似的来眷顾她。
两个时辰前，她和沈簇拜过天地社稷，成亲礼成。
她终于是他的妻子了，朱砂越想越亢奋，知道要控制激动的心情却夜不成眠。
良辰美景，任谁能喜不自胜。
赏心乐事，和她共枕的沈簇却没表现得多高兴。
红烛正高烧，沈簇拿秤挑开了红盖头，神情平静得近于淡漠。
朱砂羞怯地望了他一望，低下头撇过视线，两颊罩着日暮万里霞光般的绯红。
沈簇看着朱砂害羞低头，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眼睛里却渗透出隐隐约约的冷漠和嘲讽。
朱砂羞怯没敢直视沈簇，只等沈簇上床躺下，听他的呼吸声趋于平稳，侧过脸，偷偷摸摸地看一看。
沈簇却忽地睁开了眼睛，两眼定定地凝睇她，“朱砂，你这一晚上翻来覆去要做什么？”
匀称的呼吸声倏忽消失，仿佛他从未入睡。
仿佛是做贼被人逮住，朱砂惶恐不已，磕磕巴巴地道：“我……我睡不着……”
“快子时了，”他叹气般道了一句，眼睛里映现嘲弄的神情，“你这是高兴傻了？”
朱砂觉得更紧张了，惊惶到直白地照着心里想法说出来，“有……有一点高兴吧。”
“季朱砂，你不睡，躺在床上闭眼会不会？”他深深地皱起眉，冷峻不减的目光细细地打量她，“你碍着我睡觉了，你要是做不到，我们就分开睡好了。”
朱砂诚惶诚恐地道歉，“对不起呐，夫君，我不以为夫君已经睡着了。我不是故意的。”
“季朱砂，不要叫我夫君。”他眉皱得更难看，“我没有名字的吗？”
他手支着床板坐了起来，“我姓沈单名簇，你以后只管叫我沈簇。”
沈簇的名字，朱砂当然知晓，百转千回，念了千百遍。
“我知道，”朱砂也跟着坐起来，低声道：“可是直呼其名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季朱砂，听见了吗？像我这样喊你，明白吗？”沈簇醒后的表情始终难看，他的声调很平缓，眼神却冷漠如刀。
犹如凉水浇头而下，这记眼神戳进了朱砂心窝里去，满心欢喜被浇熄，发出余烬“呲呲”的余响。
沈簇觉得她很碍眼，这是朱砂再熟悉不过的眼神了。
朱砂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沈簇也觉得她讨厌至极。她卑微地道：“我知道了，夫君。”
朱砂心一惊，来不及改口，便见沈簇冷着脸，将自己的那床被子抱下，丢了一句诀别词，“从今以后，我们分开睡。从今以后，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不要——”
朱砂飒然惊醒，发现原来方才做了一场梦。
是沈簇太好了。
所以，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了沈簇。
才会梦见千欢万喜地和沈簇拜堂成亲，是吗？
朱砂怅然地猜测，心里头空落落的，宛若跌入深渊万丈，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