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簇门前做营生，朱砂屋里包馄饨。

    明明距离挨得很近，自那天朱砂提出要嫁给沈簇后，两人却都如有默契般尽量避开对方的视线，省去可说可不说的话语。

    沈簇尽管觉得尴尬，但也认为现下无论做什么都不如维持现状。

    天气暖和起来，沈簇的生意愈见得好了。

    有时候，一天到晚忙活不停，手脚根本闲不下来。

    朱砂要帮忙，沈簇执意不叫她帮，表示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实在不行，我就雇个伙计帮工。你是娇弱女子，叫你做这做那，实在是委屈了你。”沈簇坚持不用朱砂，朱砂提过一次两次就不再提了。

    从实讲，朱砂甚至已经对包馄饨感到了厌烦。

    但朱砂不想叫沈簇认为她就是个吃白饭，要沈簇养着的。

    朱砂机敏聪慧，却揣摩不到沈簇的心意，连沈簇自己也没发现，他一点儿也不愿见到朱砂出来劳作，态度谦卑地帮衬生意。

    像神仙般美丽的姑娘，就该由他不辞辛劳地尽心供养。

    沈簇心甘情愿。

    到临安城快一个月了，转眼春日步入了尾声，似乎已初夏火热的浪涛掠过扶疏草木，茂密树梢。

    沈簇麻利地收拾食客留下的碗筷，抹布仔细地抹过桌面每一角。

    “后生，你卖的馄饨怎么跟别家的不大一样。”沈簇背对灶台，注意落在手中活计上，只听得那人又道：“这可是平江馄饨么。”

    “是，正是平江的馄饨。”沈簇应道，恍惚觉得这道声音好像耳熟，忘了在哪里听过。

    客人瞅着偌大馄饨，笑道：“后生，一碗馄饨要几文钱？”

    沈簇不禁愣神，立刻转过身来，“兄长！”

    兄长沈简格格大笑，眼中却噙着热泪，“簇弟，我们兄弟终于见上面了。”

    沈简今日单纯地露过此地，远远地瞥见有个馄饨摊子，再瞥一眼，便瞧见了穿梭在桌椅间的年轻人，他和沈簇身材年纪都相仿。

    沈简定睛一看，分明就是沈簇。

    沈簇飞扑过去，将兄长撞得向后趔趄几步才站稳，搭住兄长肩膀，“兄长！兄长、兄长……”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兄长了，和兄长再也没有相见的一日。

    兄长拍着沈簇后背，亲切笑着，“好啦好啦，簇弟，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是说哭就哭，像小时候一样。”

    “兄长勿要笑话我。兄长面前，我难道还不能跟小孩子一样么。”沈簇边流泪边抹眼泪，泪流得太多，抹得手湿漉漉的。

    沈簇迎沈简到屋里去坐。

    沈简关切地问了沈簇失散后的境遇，沈簇一一道来。

    一语尽了，沈簇迫不及待地问道：“兄长，嫂嫂可安好，泱儿可安好？”

    “你嫂嫂和泱儿都很好。我们虽然在逃难路上吃了点苦头，但是最后平安到临安城里来了。”

    “我和你嫂嫂身上藏的银票一张也没掉。因此，我们在临安城过得不错，购置了房屋、地产，还如富贵一户人家过起日子。”

    “跟从前不能比，但我们也知足了。”

    平江沈家豪门大户，但是大兆的汴京城都被北夷攻下，平江城都沦陷了，沈简怎么敢还希望能够立住偌大家业呢。

    沈简随遇而安。

    凭良心讲，他逃难到临安城后的处境，已经超越了千千万万人，包括一母同胞的兄弟沈簇。

    沈简又把沈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叹气道：“簇弟，你受苦了。”

    沈簇了无在意地一笑，“虽然落了难，备尝艰苦。可是，人世艰辛滋味，我也尝了一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兄长，苦是苦过了，但我觉得好像这样人生才叫圆满。”

    沈簇豁达，沈简注视着他微笑，突然意识到簇弟仿佛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可能，沈簇心智已然成熟许久，只是沈简一直将小孩看待。

    沈简邀请沈簇到他购置的宅院里居住，沈簇迟疑地发出一声啊，似有推诿之意。

    沈简方欲开口问沈簇为什么迟疑，木头楼梯上传啪嗒啪嗒的响声。

    “簇弟，楼上怎么还有位姑娘。”

    “这位姑娘是？”沈简仰头扫望眼朱砂，俯首问走神了似的沈簇。

    “她是……”沈簇吞吞吐吐，“她是……”

    要死，该如何向兄长介绍季朱砂。

    向那些陌生人，譬如为朱砂治病的老大夫，沈簇为求方便，声称朱砂是夫人。

    可在兄长面前，他总不能说朱砂是妻子。

    “见过沈先生。”朱砂袅袅地下楼来，施个落落大方的礼，“我姓季，是余杭人氏。”

    “我和令弟沈簇在落难途中相识，令弟可怜我，救我一条性命。令弟好心收留我，在此同住。”

    朱砂眼望沈簇，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令弟于我有如海水不可斗量的恩德。只待他年，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噢，原来是季姑娘啊。”沈简客气道，也转还视线，看向沈簇，神色中露出愉悦、欣赏，“簇弟和我一起长大，我早知道簇弟仁善。”

    “簇弟果然是我沈家的青年才俊，来日必定光耀我沈家门楣。”

    沈簇少时，父亲母亲便是那么说的。

    沈简自叹不如沈簇，更深深地以沈簇为骄傲。

    沈简似乎没瞧出沈簇和朱砂对望时的异样目光，沈簇从前那副对儿女情长不感兴趣的样子，致使沈简一点儿也没发觉他的簇弟因为朱砂，愁海苦熬。

    沈简只道，沦落天涯即是客，何必平生相熟。

    沈氏兄弟相逢当天，沈简便雇下一架马车将沈簇和朱砂带去他在临安的居所。

    朱砂原不想去，人家兄弟重逢，合家团圆，她一个外人去做什么，去了也好不尴尬。

    但是，沈簇偏要带她去。

    沈簇的理由是，家中只有他和朱砂两人。他若去了，晚上不一定能回来，留朱砂一个女子在家中，放不下心。

    沈简从旁劝说，说动了朱砂跟着他们一道前去。

    兄长的居所不及他们平江沈家的故居恢弘大气，但是外表典雅华瞻，不失为一处精致的水乡宅院。

    马车到门口时，陆氏嫂嫂正坐在院中树下，往一件外衫袖口上绣桂花。

    小泱儿蹲在不远处的墙角下，小手在土里抠抠挖挖些什么东西。

    “泱儿，泱儿，挖出蚯蚓来，玩一会儿就放回去。别再把它们拿出来晒蚯蚓干了，”嫂嫂抬头溜一眼泱儿，抬高了声嗓，“听见了没有。”

    小泱儿敷衍地哦了声，继续挖掘土里的宝藏。

    他右手边的石头上陈列了一排排干瘪的蚯蚓尸体，干枯地蜷曲着，构出一幅乍一眼看去令人恶心到反胃的景象。

    沈泱现年三岁，爱好是将土里的蚯蚓挖出来，压在石头下，等太阳将它们活活晒死，晒成蚯蚓干。

    沈简带着沈簇、朱砂停步大门前，“我走时候，叫你嫂嫂上了门闩，待我叫门。”

    “开开门，夫人，是我回来了。”

    陆氏嫂嫂一听便丢下了针线，匆匆地跑过去，目中喜色溢于言表，“你回来了。”

    瞧见沈简身旁的沈簇，嫂嫂难以置信地惊呼，“小叔！”

    嫂嫂跟兄长沈简是一样的，将沈簇当作亲弟看待，离散之后，时时担心着沈簇下落，期盼有一天，一家人能团圆。

    沈簇露出热切笑容，“嫂嫂，是我，我来见见嫂嫂和泱儿。”

    陆氏嫂嫂赶忙将人迎进来，留意到他们兄弟身后还跟着个面生的姑娘。

    沈簇将朱砂介绍给嫂嫂，以偶然相识的同伴身份。

    “这是我嫂嫂陆氏，”沈簇指着背对他们专心致志挖蚯蚓的侄儿，道“这是我侄儿泱儿。”

    “你的侄儿叫沈泱儿？”朱砂道。

    沈簇微笑着摇了摇头，“我的侄儿叫沈泱。泱儿是爱称。”

    “泱儿，来见见你二叔。”沈简把泱儿喊了过来。

    沈泱才三岁，仿佛也会察言观色。

    不怵嫂嫂陆氏，却怕了几分父亲沈简。

    “泱儿——”

    “二叔，”泱儿糯糯地与沈簇见礼，眼睛茫然地转动，瞥见了沈簇身旁的陌生人季朱砂。

    这姐姐即使陌生，但模样漂亮，泱儿一见便喜欢。

    张开小手，跺起脚，撒娇道：“姐姐抱我，姐姐抱抱泱儿。”

    朱砂愕然一瞬，蹲下身子，含笑抱起泱儿。

    “这孩子着实懒到骨子里了，总想让人抱他。”嫂嫂叹气，却宠溺地笑道。

    “姐姐，我们到那边去。”

    泱儿指挥朱砂，到他原先蹲着的墙角去。

    刚刚，他又刨开了一层土，瞅见里面有一条扭动身躯的健壮蚯蚓。

    嫂嫂严厉地提醒不安分的儿子，“泱儿，别扭过来扭过去的。你也不轻了，你这么扭着，姐姐抱不住你的。”

    朱砂抱他着实吃力了些，但通情达理地说着，“不妨事，小孩子好动是天性。”

    泱儿娇小可爱，朱砂抱着他，温柔地笑着，表情也仿佛镀了层温柔的光芒。

    沈簇不禁遐想连篇，如果他和朱砂成婚了，那么不久的将来，朱砂也会抱着他们的孩子，温柔地笑着，一如此刻。

    “簇弟，”沈简叫道，手掌在沈簇眼前扇了又扇，“簇弟，你怎么忽然发起呆来了。”

    沈簇如梦初醒般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就走神了，让兄长见笑了。”

    方才的遐想，沈簇觉得不可思议，美好得令他的心口都有些发疼了。

    他和朱砂，他和朱砂怎么样，沈簇也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