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沈簇呆然半晌。

    兄长的诘问、不着调的建议,居然让沈陡然看清了自己的心。

    季朱砂唇瓣哆嗦,吃力地咽了下喉咙。

    沈簇向他的兄长,掷地有声地说道,他喜欢她。

    沈簇敲敲额头,揉了又揉,眼睛红通通,慢慢地说:“和兄长失散之后,北兵追上了我和其他逃难的人。我那时报着士可杀不可辱的决心跳下了河。我没想过还能活下来。”

    “我在乱石滩上醒过来,睁开眼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季朱砂。”

    “她很漂亮,眼睛像春天的杏子圆润好看。笑一笑,笑进人心窝里去。我们一起从雀雁矶逃到淳安,再从淳安到临安。”

    在雀雁矶,死里逃生后看见的那个人,是季朱砂。

    “一路风餐露宿,我和她一直在一起。或许,一个人,我也能到临安来。”

    “但是,我遇见了季朱砂。在淳安城的第一个夜晚,我看着月亮,伤心不能自已。她从背后抱住了我,被她拥住的感觉很美好,差一点让人潸然泪下。”

    沈簇至今记得那个风清月皎的晚上。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他想平江城,十里山塘,美如画卷。

    他想兄长嫂嫂泱儿,血浓于水的亲人,流落四乡。

    朱砂自背后抱住他,无声却温情地安抚了沈簇的感伤凄凉无助。

    “兄长,那个晚上,下了雨,她发起烧生了病。我带她去找大夫,大夫开了张药方,要用的药材价值二十两。”

    “我身上所有的钱都丢了,一文钱也没了。”

    “兄长,二十两银子是多少钱。兄长打理家业,应该比我清楚。”

    “我若不救她,无可厚非。但,我想救她,我不想看她死。那时,我只是对她有一丝心动而已,可造化安排和我同命相怜,困苦境地里陪着我的人是她。”

    “兄长,我把外祖父给我的玉佩送去当铺当了二十五两银子。”

    沈简张口结舌,吃惊得不能再吃惊。

    这次,他真的惊住了。

    “她生病躺了二十来天,我一直照顾着她,事事亲力亲为。”

    “我不求回报,我照管她并不是为了施恩图报。可是兄长,我仿佛有种心血倾注在她身上的感觉。”

    沈簇说着,眼中依然落下泪来,嘴角却有抹虔敬的笑,“我救她性命,照顾她,就好像倾尽心血地将一朵枯萎的花救活,让它回春,展现出勃勃生机。”

    “从此,她在我这里,就是旁人不可比拟的特殊。我喜欢上了她。”

    沈簇省去了季朱砂将玉佩赎回,把一个惊喜还给了他。

    里面有蹊跷,只有他自己知晓便够了。

    “或许,在雀雁矶救我命的人不是季朱砂是别人。或许,我们这一路没有甘苦与共。或许,她没有生病我没有竭尽全力去救她照顾她。”

    “或许,她长的难看些。”沈簇竭力保持着冷静,声音抖得像砰然断掉的一根根弦,“可能我就不会喜欢上她了。”

    他嫌弃季朱砂,却喜欢上她。

    试图镇定下来声音朗然,却哭腔哭调地说喜欢。

    沈簇不知晓自己为什么落下了几滴眼泪。

    他只是喜欢季朱砂,这份喜欢一不曾伤天害理,二不是违法乱纪、罪不容诛。

    沈簇拭去了眼泪。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年未及弱冠的沈簇,第一次用心触碰到了爱。

    “兄长,你记不记得之前,我问你为什么喜欢嫂嫂,你说喜欢是没有理由的。”沈簇突然展颜一笑,“兄长,喜欢的确没有理由,爱上一个人好像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可除了一见钟情这等见色起意之外的喜欢,其实,心动都是有迹可循的。兄长,如果与我经历这一切的人不是季朱砂是其他人,可能我也会喜欢上其他人。”

    “但是,没有如果啊。兄长,我喜欢她,我喜欢她。”

    沈簇神采奕奕,片刻之间,他的情绪起伏居然激烈得判若两人,“兄长,我想清楚了。嫁过人又如何,不是完璧之身又如何,我不在乎了。”

    “我只想冲出去,去找她,告诉她,我是喜欢她的。”

    季朱砂一怔,沈簇不必冲出去,她就在门外,以上不得台面的方式得知了他的爱意。

    朱砂深感惭愧,眼泪流得汹涌如潮。

    “兄长,我不愿意委屈她。”沈簇眼光光地盯视他的兄长,道,“如果是真心喜欢,真的有人会委屈自己的心上人做妾,承受委屈和痛苦吗?”

    朱砂捂住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手背上,温热地落下来,冰凉地滑下去。

    屋里坐着沈簇和他嫡亲的兄长,沈簇向沈简说他喜欢她,沈簇问沈简,有一个喜欢的女人,舍得叫她做妾吗?

    朱砂胸膛剧烈地起伏。

    从慈溪嫁到汴京,从汴京被带到上京,她经历那么多个男人,哪一个真正地喜欢过她。

    没有一个。

    正是这样可怜,朱砂没有被一个男子喜欢过。

    那些人岂止不喜欢她啊。

    那些畜生眼里的明恂箬何曾是个人。

    朱砂的心伤得千疮百孔,似乎戳把冰刀进去,也不妨碍从这个进口直通到另一个出口。

    她以为,不会再好起来了。

    可是就在刚刚,沈簇声泪俱下地说,他沈簇喜欢她季朱砂。

    朱砂揪着胸前的衣裳,呜咽着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叫。

    胸膛里那颗心,她已无法口控制,强行抑制她不跳动,喉咙里不发出一点声音来,一如天方夜谭。

    朱砂小步跑开了。

    跑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摔进了床上,边抹眼泪边嚎啕哭泣。

    很多年,没有像今天一样,眼泪淙淙地像暴雨。她放任了自己的情绪,肆意地哭个尽兴,哭个天昏地暗。

    只是不敢哭得响亮,小时候朱砂哭起来,嗓音嘹亮,穿透空气,直从内堂传到外厅。

    沈簇啊,沈簇啊,喜欢她。

    头一次,有人真心地喜欢她。

    不肯委屈了她。

    朱砂装满了心头的委屈柔弱随着哭声宣泄出来,空出的地方,填进去沈簇。

    他那么好,发散出光芒,即使微薄如黑黢黢夜晚里的夜明珠光泽,融雪间微光明灭,朱砂也知足了。

    沈簇不止如此。

    沈簇是世尊可怜,命运补偿她,派下来的绝世良人。

    如果从前朱砂只是存有几分好感,那么哭得声息微弱的现在,朱砂是彻底地喜欢上了沈簇。

    缜密的谋划啦,动机不纯的算计啦,勾引沈簇喜欢她的念头啦,顿时齑粉般烟消云散。

    朱砂喜欢上了沈簇,只因为沈簇爱她。

    只要沈簇爱她,爱她一分,朱砂报以十分,爱她若潺潺溪流连绵不绝,朱砂心甘情愿深情似海来报答。

    朱砂哭了好久,沈簇来敲门提醒吃晚饭了,朱砂哑着嗓说头晕没胃口,吃不下去,困得不行。

    沈簇心绪烦乱,没听出来端倪,不多打搅,在门外站了会儿便走了。

    朱砂哭到夜里,哭得没力气了,人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眼睛肿得像两只刚摘下来的新鲜大核桃。

    朱砂费力地想睁大,眼皮上总像压着什么,沉重地耷着。

    睁不开眼睛来也好,这样,回避沈簇的目光便显得不那么刻意。

    “你的眼睛怎么了,这才是早上,你怎么没什么精神。”沈簇有话对朱砂说,分外留意。

    朱砂手指捏住右眼眼皮,轻轻地掐了一记,“昨天觉得眼睛上有什么东西,用手揉啊摸的,好像把眼睛弄伤了。”

    朱砂说的谎不高明,奈何沈簇关心则乱,“要紧吗?去医馆看看大夫吧,我陪你去。”

    她连连摆手,“不打紧,只是肿了起来,再睡一晚会好的。”

    沈簇盯着朱砂的眼皮看,越看越觉得她像是哭过了一场,而且是昨晚上哭的,眼睛才肿得像大核桃。

    朱砂不肯说便罢了。

    她低垂着眼皮,听沈簇叫她,“季朱砂。”

    朱砂心乱如麻,又不知道烦的什么,抬头应道:“什么?”

    “季朱砂,我忽然有些好奇余杭办婚事的风俗,可否说与我听听?”

    “什么?”朱砂迟顿地重复。

    她脸上忽然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做恍然大悟般噢了长长的一声,再道:“你怎么忽然好奇起这个来了。”

    沈簇问了一个她不会的问题。

    她不知道余杭初娶初嫁的规矩。

    果然跟祖母说的一样,说了一个谎,就得陆陆续续地用好几个谎去圆。

    “兄长说我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要为我谈门亲事,张罗起来。”沈簇若无其事,目光却留意着朱砂的脸色。

新书推荐: 冬日桑榆 提瓦特神使今天也想退休 你是我活着的理由 芷行天地间 大师姐她很忙 [银魂]我在万事屋被骗钱的365天 渣了阴鸷反派太监后死遁了 温柔如他 止戈 捡到的病美人奴隶是敌国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