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簇眸中却未流露一分一毫伤人心的神色。
沈簇静静地看着朱砂,带着悲伤的神情说道:“这不是你的错啊,朱砂。”
朱砂嚎啕痛哭,哭得沈簇心肝疼。
这女人有双极好看的眼,流起泪来,却刀在他心头上似的疼。
“不要觉得自己脏了,只要你不那么觉得,我不那么觉得。你在我这儿,便是如初雪般纯洁无暇的女子。”
“季朱砂,你若觉得自己脏了。”沈簇牵起朱砂一只手,摁在自己胸膛前,“你要我怎么办,你要自己怎么办。明明为了我……”
“季朱砂,我不能再喜欢上第二个女子了。为了救我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的你,如何不叫人动容,如何不让人喜欢。”
每一个字都宛如在沈簇舌尖上转了个圈,盈盈落下。
他从没有喜欢过女子,也从未体会过爱是什么感觉。
直到,朱砂占据了这颗心。沈簇感觉到了爱,奇妙而美好,像远山果实成熟散发出的曼妙香气,也像昙花一现的莹白美丽。
朱砂楞楞睁睁,红肿的眼睛里浮现惊疑,“沈簇,你……”
他怎么好像,好像全都知道。
从她被送到北夷人帐中那刻起,她别无选择地成了大兆的耻辱。
于南渡后建立的小朝廷而言,那些被掳到北夷去的皇妃公主、宗亲女眷,要么活在北夷含羞忍辱,或者在北夷无声无息地死去,才是最好的结局。
楚王妃的身份一旦泄漏,等待季朱砂的,将是灭顶之灾。
“我知道,我都知道。”沈簇仿佛看穿朱砂心中所想,柔声絮语地说着。
“之前,临安城中疯传的文昭公主逃回了。那个文昭公主是如假包换的真公主吧,陛下为了颜面,假称她是尼姑冒充的,才处死了她。”
可怜文昭公主不辞辛苦,颠簸一路,逃回临安城,却换来身首异处的下场。
“我知道,你去求府尹的时候,怕是做好了和我同生共死的准备。我要是被处死了,你也要跟我一起走,对吗?”
“沈簇——”朱砂低声唤他的名字,现在,她仿佛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只会低声喊着沈簇名字。
沈簇按着朱砂的手不放,道:“季朱砂,为了救我豁出命也在所不惜的你,还要拒绝我吗?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吗?”
“你摸摸我的心。我没有说谎,它也不会,里面装的都是你。”沈簇表情虔诚,犹如瞻仰一座世尊佛那般看着朱砂。
朱砂呜呜咽咽哭泣,“不,不……”
沈簇斩钉截铁地说道:“季朱砂,我喜欢你,我们成婚吧。”
“我愿娶你为妻,我们做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沈簇心意如磐石,目中却存着殷殷期待,“好不好?”
他害怕,朱砂拒绝。
朱砂迟滞地点了下头应了声好,本想拒绝,却舍不得拒绝。
要娶他的人可是沈簇啊。
朱砂喜欢沈簇,正如沈簇喜欢她。
.
朱砂原来准备更名改姓,以余杭川下村季朱砂的身份活下去。
出身于慈溪明氏,朱砂不能不多思虑些。
自知这样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朱砂没有十成的把握,并不敢回慈溪明氏。
为救沈簇一条性命,朱砂不得已向临安府尹暴露了身份,堂兄亦知晓了她尚在人世间,就在临安城。
堂兄若知道了,那么慈溪明氏的祖父、父亲、叔伯等人必然也会知晓,只是时间早晚。
明恂文与朱砂提过,为沈簇翻案放沈簇出狱并非易如反掌,他完全是看在朱砂是亲堂妹的份上。
恂文请求朱砂跟他一道回慈溪,祖父、朱砂父亲、叔伯、一众堂兄弟姊妹都在为她担忧。
朱砂为难地答应下来,也向堂兄恳求,等沈簇休养好了,她再回去。
恂文颔首,认同道:“他在牢中吃了苦头,确实该好好休息些时日。等他身子好些了,你将他一同带回慈溪去吧。”
一句话戳到了朱砂心头纠结不已之处。
她已经答应了沈簇结为夫妻,那么一切事情都该如实告予他知晓。
堂兄大恩大德救沈簇出来,她原来就无以为报,堂兄情深意切请她回去一起报平安,朱砂不能拒绝。
恂文说要将沈簇一道带回去,朱砂却不知该不该同沈簇一起出现在父亲、祖父、明氏兄弟姊妹面前。
沈簇他,固然家中之前是贩卖生丝的富贵人家,但跟名门望族明家比起来,犹如尘泥比云端,毫无可入眼的地方。
父亲他们绝对不可能答应她和沈簇的婚事。
朱砂忧愁地将向沈簇和盘托出,“堂兄说,祖父和我父亲很牵挂我。现在,有了我的消息,他想带我回去。”
“我并不是十分敢回去。因为我们明氏一向把家族的名声看得比性命重要。他们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去,也能六亲不认,将丢了明氏颜面的人清理掉。”
“我怕父亲和祖父要谋我的性命。但是,临安城却也不能久留。”
朱砂分析情形,得出一个不容乐观的推测。
“他们栽赃你,做成一个人证物证的死局。如果不是府尹坚持为你翻案,必死无疑。”
“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一定会觉得里面蹊跷,必然要派人详细调查。不是没有可能会查到我。”
一旦她的身份曝于天日之下,接下去要发生的一切便不是她所能掌控的。
不提将来,仅仅现在,她也根本一个人无力应付发生的破烂事。
待在临安城,夜长梦多。
她的身份一暴露,届时,假若陛下为了大兆皇家颜面,必然对她毫不留情。
即使陛下不动手,她活着逃到临安的消息传入上京城,难保颜宗若望不追来,取她的贱命。
普天之下,似乎没有一处所在是她容身之处。
沈簇的手指温柔地抚过朱砂的细眉,“不要皱眉了,诺诺。还还啦,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事。天无绝人之路,我们都是积德行善的好人,老天不会为难我们的。”
朱砂弯弯唇角,想露出个灿然笑容。可惜愁深难解,唇角翘起后,陡然僵硬,神情变得僵冷又难看。
“我笑不出来。”朱砂悲戚地说道,“沈簇,怎么办啊,我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不要担心不要慌啊,朱砂。”沈簇情深意深,安抚朱砂,“我跟你回去。我们既然要成婚,也需得让你的父亲、祖父知晓,点头同意才行。”
“那若是我父亲不答应呢。”
沈簇沉吟片刻,表情凝重,“我会尝试一切办法,如果你的父亲不能被我打动,那我带你私奔,好不好?”
沈簇过去十九年的人生,平安顺遂,一切都照着父母双亲设想的富贵人家子弟的路径行径。
过去十九年里,沈簇没有一刻动过带人私奔的念头。
他哪里能想到。
谁又能想到。
朱砂默然地凝望沈簇,眸光忧愁,强逼着自己挤出笑来,“好啊,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朱砂依旧觉得笑不出来了。
脸上浮现出笑容了,心头苦得跟浸了黄莲一样,心头发苦、喉咙发苦、舌头也无比苦涩。
她已经不在乎自己如何了。
她只想沈簇不要为她担心。
恂文选定一个黄道吉日,吩咐家人打点行装,从自己府邸出发,绕道去接请堂妹明恂箬和沈簇,一同上路。
明恂文和正室夫人坐在前头马车上,沈簇夫妻被安排在紧跟着的第二辆上。
虽然沈簇与朱砂既未拜堂成亲,也无夫妻之实,但是称他们为夫妻,亦无不妥。
朱砂谆谆地叮嘱,“沈簇,跟我回去之后。你得做个温良寡默的样子,我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老成端重的人,是两个不苟言笑的老古董。”
“他们不问你话,你千万不要开口和他们攀谈。”
“如果我在当场,那你记得留心我的眼色。”想起了什么,朱砂急促地叫了声沈簇,“噢,还得小心些,不能让他们发现你是在看我的眼色。”
朱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生怕遗漏了什么,叫沈簇在父亲、祖父面前落下个糟糕印象。
沈簇淡淡地笑,说:“你怕我在你的父亲祖父还有堂亲面前出丑。你怕他们对我有看法了。其实,这些不用担心。我应该还没到那种让人一见就讨人厌的份上。”
沈簇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朱砂想将实情告诉,其实,她的父亲、祖父一听他是个商贾人家出身的子弟,肯定就看不入眼了。
但是,朱砂不能这样告诉,
她爱沈簇,她不愿伤沈簇的心。
“沈簇,你不知道我爹爹和我祖父他们有多严苛。慈溪明氏府上没有人不怕他们两个的。不止是底下的下人,还有我的那些堂兄弟姊妹,小辈们。”
沈簇目视朱砂神情,眼光中流露出来一丝疑问,“你怕你爹吗?”
朱砂道:“怕啊,我当然怕他了。我到现在还是怕他。我爹对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可凶了,每天都板张脸,训斥这个,训斥那个。”
沈簇云淡风轻地一笑,“我见了你爹,保不准也要被他毫不客气地骂上一通。”
“嗯,我爹爹是这样的。管你是谁,惹到他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那人喷个狗血淋头。”朱砂夸大了父亲明有光的凶悍。
虽然明有光严厉非常,平时总板着一张脸,但是真不至于,逮着谁就将人狗血淋头骂上一通。
朱砂年幼时候乖巧,善于察人眼色,其实没被明有光骂上几回。
讨骂多的,是她那些庶出弟妹。
马车走了一天一夜,进入慈溪城。
明氏府宅坐落于慈溪城西侧,一座气宇轩昂巍峨高深的江南府邸。
明马车停下后,明恂文亲自下车来,去叫季朱砂,“十一妹妹,到家了。快下来吧,将妹婿也带下来,一道进家门。”
明恂文声音不重,隔得远些了,必然听不见了。
奈何朱砂心虚又慌张,暗暗地道明恂文不是,在明氏府宅门前了,口中说出妹婿来,这是嫌她头疼得不够吗。
“我这就下来,请堂兄稍等我片刻。”
朱砂面上从容地说道,不经意地回眸,向沈簇露出个苦兮兮的表情。
“到你家了,我尚且不担心,你倒害怕起来了。”沈簇打趣朱砂,朱砂苦兮兮地,撅起嘴来。
明恂文事先休书一封到明家中去过,故而父亲、祖父已有准备。
明恂文信上还说堂妹明恂箬身旁跟着个陌生男人,看他二人,似有情投意合之意。
父亲和祖父也业已知晓。
无论怎么样,朱砂都是他们慈溪明氏的女子。只要人还活着,其他一切,都还好说。
中年年纪的管家出来引路,明恂文夫妻在前,沈簇夫妻在后。
沈簇目视前方,昂首阔步地跟人走进去,宛似大兆的朝臣去上早朝。
明明,他不过一介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