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婿,先坐下吧。下人已进去通禀来了,祖父和伯父等会便来了。”明恂文请夫人自去后园,招呼木然望着明恂箬的沈簇。
头一次到明氏府邸做客,沈簇不能不拘谨。
但不知朱砂的父亲、祖父长什么样子,像朱砂说的那般平板严肃,到何种地步。
待客的外厅修得高大幽深,人站在里头,只觉房顶广廖高险,便是叠起五个沈簇来,好像也够不到顶。
危险又森冷的气息压迫上沈簇心头,忽然地,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沈簇扫望四周,撑住这间外厅的圆柱合该有两个人牵手才能保住那么粗,唉呀呀,要是这立住房子的柱子倒下来,肯定要将前面的人砸成肉团泥。
沈簇这般想着,朱砂的祖父和父亲突然地出现了。
他们身后没跟着下人,由有光亲自掺着老父亲,从内堂缓步走向外厅。
“祖父、伯父。”明恂文起身来作揖。
恂箬随堂兄起身来,“祖父、父亲。”
沈簇原来视线放向屋外,有光和老父亲从内堂出来,看见沈簇背朝着他们。
听见明恂文和明恂箬的问候,沈簇心里一咯噔,慌张中忽然掺杂了一丝恐惧。
他并不十分敢见生人。
尤其是,岁数比他年长至少一倍的长辈。
“老太爷、老爷。”沈簇硬着头皮叫道,末了,还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明家祖父
有光掺着老父亲,缓缓
老父亲颤颤巍巍
“祖父、伯父。”
m撑住房子的那几根柱子如许宽
房顶好像两层设如
害沈簇仰头沈簇仰头沈簇
明恂文
“伯父,晚生平江沈簇见礼。”
“好,起来吧。”
“敢问平江城破之前,沈先生做何营生。”
“做何影。”
“噢,原来是个商贩啊。”
“你和我女儿一起回来,领些赏钱便可以了。”
“你见到什么。”
“我们慈溪明氏自先祖长弈公起便徙居慈溪。慈溪名门望族。”
“寒微得不行。”
“祖父。”
“晚生平江沈簇见过太爷。”
“你是谁啊?”
“我叫沈簇,自平江来的。”
“你这臭卖布的。”
贩卖生死
“我们家做的是生丝生意。”
“你这臭卖生丝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缠上我姐姐明氏女子。痴心妄想。”
慈溪明氏都是这样骄傲自满蛮横无理。
他们家人不好对付。
天一放晴,明家几个年纪小的公子闹起来,要骑马去城外游赏。
明老太爷作主应下,几个小公子千欢万喜地散去,吩咐下人筹备马匹。
沈簇被安排住在明恂节隔壁,恂义与恂喻是亲姐弟。恂喻出嫁至海盐,是以沈簇没见过恂箬的这位姊妹。
恂义十三四岁年纪,睫毛长长,说起话来,眼睫毛一颤一颤,漂亮极了,“沈先生、沈先生,明朝我们要骑马到城外去玩,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好啊。”沈簇欣然应允,忽然想到了朱砂父祖,笑容瞬间隐去,“你太爷知道吗?你伯父知道吗?”,
“祖父知道啊,我们几个人去问的祖父。祖父不松口,我们怎么敢到城外去骑马。”恂义的口气,似乎是在嘲笑沈簇笨呆呆,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到。
“不,我是说,你祖父和你伯父知道你们叫我一块儿去吗?”沈簇迫不得已地问道,做贼心虚似的压低声音。
对于朱砂的父亲、祖父,他心里也怵几分。
他们父子可不待见他,若是明朝让他们看见明家小公子们和他一起骑马,不知脸上表情会丰富得像个什么一样。
恂义一五一十地道:“伯父也知情啊。还是伯父主动提的,让你跟我们明朝一块儿去。”
怪了,朱砂的父亲居然主动提出来,让恂义叫上他一起去骑马,这是做甚。
沈簇觉出其中必有蹊跷,但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且,他仿佛才记起来,自己不会骑马。
翌日,沈簇坐在马背上,长流冷汗时,心内,他道为什么朱砂父亲主动提出让。
“沈先生,当心些,这马可不好骑啊。”
“沈先生,别逞强,实在不行就坐到恂义后头去吧。恂义自小骑马,非常稳当,包管你和坐轿子一样平稳。”
“不,我可以的,不就是骑匹马嘛。”
“沈先生从前没骑过马吧,沈先生真厉害,头一次骑马便像炉火纯青的样子,驭马老练。”
“多谢夸奖,我不过是运气好了些,怎么可能比过你们这些接受六艺学习的明家公子。”
“沈先生,沈先生。”
“明家。”
“沈先生,沈先生醒醒啊。”
“我知道你们想让我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我沈簇很要脸的。”
“沈先生,沈先生。”
“站起来。”
“没有关系。”
“商贩。”
“你以为是对你的考验吗?”
“说起来也是吧。”
“男子洗手做羹汤,你不觉得丢人吗?”
“不觉得。”
“我不仅对您的女儿明恂箬有一颗真心,而且。”
“我没打算考验你,因为一开始,我并不准备答应将恂箬嫁给你。你在我这儿一处可能也没有。”
“父亲,我考察过沈簇的文采、人品了。”
“恂箬喜欢他,我作为恂箬的父亲尽了父亲择定女婿时的职责,他通过了。”
“我要将恂箬嫁给沈簇,请相师过来替他二人挑选个黄道吉日。让他们成婚吧。”
有光同意将女儿恂箬嫁给沈簇。
彼时,程朱理学尚未荼毒九州。女子再蘸并不是件丧门辱节的丑事。
恂箬身份特殊,她曾经嫁给楚王为妻,又被送到北夷上京城去过。
公然宣布明恂箬从北地回来,再嫁给大兆国土上的平民百姓,无异于自找麻烦。
有光和父亲,即恂箬父亲和祖父的意思是,不认下明氏女子明恂箬,而是将她托名成恂箬母亲的表侄女。
恂箬母亲姓季,便称恂箬是远来慈溪投亲的余杭季氏。
明恂箬暂住在明家她那间出嫁之前的卧房里,和尚未许字的恂翘待在一间院子的南一处。
姊妹之中恂翘最小,叔父本打算今年为及笄的恂翘在附近郡望里寻个适龄的子弟。不料今年大兆亡了,恂翘婚事自然也被耽搁下来。
当时四个姊妹同去汴京城潞王府看望堂姐恂思。
一晃多年过去,姊妹各归人家,令人不能不感叹时移世异,时光匆匆若流水。
恂翘与恂箬多年未见,可喜的是,姊妹情分不曾疏远。恂箬住她邻舍,恂翘常去看望。
知道叔父答应了恂箬和沈簇婚事,深感意外。祖父和叔父大人不是之前还看不上那平江来的商贾之子,怎么突然答应了。
“十一姊姊,父亲说叔父要将你嫁给平江来的那个人,你真的要嫁给他啊?”恂翘到恂箬跟前去问来龙去脉。
“是啊,父亲和祖父大人已然应允我和沈簇的婚事。一诺千金,他们不能反悔了。”恂箬高高兴兴地笑着。
恂翘心直口快,说道:“十一姊姊,那沈簇的出身,我听父亲说,他们家原来只是平江城经营生丝布帛生意的。即使再豪富,也不过区区一介商贾。”
“我们这等人家何曾跟商贾通过嫁娶。”
“姊姊嫁给他,姊姊嫁给他一户商人家,不觉得委屈了自己吗?”
“十一姊姊,你是不是有难言的苦衷。你告诉我,让我帮十一姊姊想想办法。”
恂翘属实不愿接受恂箬已经许给沈簇的事实。
她真觉得恂箬嫁给沈簇不仅自损身价,而且辱没了明氏门第。
他们明家,延承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只结身份地位相当的高门。
当初,恂箬远嫁汴京做王妃,大家都不觉得是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怎么今朝居然答允了,将女儿嫁给一个臭卖布的,不对不对,或许是个臭卖馄饨的。
沈簇连打了两个喷嚏。
好像有人在骂他,沈簇散漫地想,大概是这明家明恂箬的兄弟姊妹里知道了他们的婚事,恼恨地在骂他臭卖布的吧。
“恂翘,我没有难言的苦衷。”恂箬嘴角眉梢挂着温柔笑意,“沈簇是我喜欢的人。沈簇至诚高节,怀瑾握瑜,我眼里,谁也比不过他。”
“而且,沈簇喜欢我,沈簇他爱我。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遇上沈簇,是我前世修满了功德,才蒙上天垂怜,赐下的福气。”
于沈簇而言,亦是如此。
婚期定在五日后,腊月初一。成婚之前,未婚夫妻不许见面。
沈簇见不着朱砂,倒时时见到她那一帮娇生惯养的堂弟们。
见了面,个个戏谑地叫着他姊丈。
不知道他们明家女孩子调皮不调皮,以后他和朱砂有了孩子,是男孩便随他去,是女孩务必得敏达持重些才好。
沈簇想他以后和朱砂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长得像他多一些,还是像孩子的母亲多一些。
兴许是沈簇想得多了,孩子的外祖父如有感应似的,窥见了他脑袋里这点不值一提的想头,将人叫到明家后院亭台楼阁间散步。
“恂箬和你在一起时,自称自己姓季。如今,倒真得姓季了。可见天意玄虚,冥冥之中有因果。”
沈簇垂耳静听,明有光又道:“我这女儿心思缜密,不敢说出自己真名实姓来。怕被有心人谋害,也怕丢了慈溪明氏的脸。”
“她一向将慈溪明氏的荣耀看得比性命更重要。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暴露自己身份的。幸好府尹是他堂兄的同年,不然,我这女儿恐怕凶多吉少。”
语气里似有责备之意。
沈簇连忙替朱砂辩解,“您一定要原谅她,您的女儿侠肝义胆,有情有义,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姑娘。她是为了救我才去找府尹的。”
“千分错误万分错误都在我,不在她。”
这样讲来,沈簇突然感到自己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好似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实则又推还到朱砂那儿。
但沈簇之言,即是他心中所想。
朱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他。
明知道可能断送性命,在所不惜。
沈簇不好当着有光的面扇自己两耳光,以前父兄夸赞他少年伶俐,现在么,原来他只是徒有虚名,话也说不好。
果然,岳父大人明有光脸上变了颜色,嘴巴紧绷,像一条针缝出来的线,目光凶狠得跟要吃人一样。
“我们慈溪明氏一族,通常只跟吴地的郡望联姻。恂箬应该嫁给吴地其他名门望族才对,只是命运弄人,让她的婚嫁比之诸姊妹,分外不意。”
沈簇吓蔫住了,岳父大人的神色固然可怕,沈簇更担心他说错话引得有光突然反悔,不肯将女儿嫁他。
沈簇心慌不已,满脑子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此时,有光却回嗔作喜,笑道:“勿要误会,我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贬低你。”
“沈簇,我的女儿有颗七窍玲珑心,确然不拔。可怜她生平坎坷,自小便开始受苦,流落北夷,又承受过你我不能想象的痛苦折磨。”
“恂箬飘零半生,有才智不能自保,有父兄不能倚靠,前半生凄苦无依。我的孩子,我都是一样疼爱。”有光叹气,“我的几个孩子里,属恂箬命最凄苦。”
有光眼色缓和下来,审视着沈簇道:“你是恂箬看上眼的男人,她的眼光不会差到阴沟里去。我答应把女儿嫁你了,你一定好好待她。”
沈簇道:“岳父放心,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恂箬。沈簇无甚出息,只欢喜恂箬。只要恂箬高兴,我便觉得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沈簇请来兄长,长兄为父,由兄长代替亡故的父亲,向慈溪城明氏商议成亲事宜。
两家约定按照初娶初嫁的规矩办婚事。
到了相师挑选的黄道吉日,慈溪城手法最好的梳头婆婆为朱砂梳理发髻。
朱砂在镂花铜镜里瞧见了头上绾着的发髻,油亮齐整又端正,比奉旨出嫁时好看。
可能,从前神仙也偏爱簪子,施了些仙法在上面。
不然,她怎么总觉得她戴上簪子后,自己就是慈溪城最好看的姑娘。
她要嫁给沈簇了,沈簇要来娶她了。
朱砂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将衣袖捏得皱巴巴,丫鬟提醒她悉心等待,嫁衣扭皱了不好看,羞得朱砂满面通红。
腊月初一,朱砂出嫁,沈簇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