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乘客你好,你所乘坐的KXXX号列车即将到达本次旅程的终点站洲南……”
伴随着火车广播里轻柔的女声,成砚清从狭窄的下铺醒过来,一睁眼就见斜上面中铺的大叔翻身坐起,动作灵活从床铺中间哧溜而下,对上成砚清目光,冲她憨厚一笑。
成砚清伸手摸到滑落到腰边的MP3,边坐起来边将半挂在脖子上的白色耳机线扯下来。
有列车员过来退换身份证和火车票,邻近几人从列车员手中接过身份证,大叔问还有多久到,列车员说十来分钟。旁边的大姐听见后开始窸窸窣窣收拾东西。
成砚清站起来走到卧铺边过道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一棵棵茂密的绿叶大树,二十六个小时的卧铺行程后,她终于有了离开北京的实感。
“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气息改变情味不变茶香飘满情谊……”响亮的手机铃声从列车另一头远远传来,这首为北京奥运会而作的《北京欢迎你》一个多月前开始传唱,已经成为现在最火普及度最高的歌曲之一。
旁边卧铺的四岁小女孩也用稚嫩的歌声跟唱着,成砚清看她可爱,从袋子里掏出苹果给她,换来小女孩妈妈的连连道谢。
上铺的大姐坐在成砚清铺位上收拾东西,等她收拾好竖起拉杆箱站起来,成砚清弯下腰,将铺下的一个大箱子拖出来。这是她来洲南带着的所有行李。
窗外的绿山风景慢慢被围墙挡住,围墙从破烂到干净整洁,再到有规律的横纹出现,横纹中间,镶嵌着大大的洲南两字。
“轰哗~~~~”
随着火车鸣笛声和吱呀声,火车慢慢停止前行,车厢里的人瞬间动起来,广播里响亮的到站提示同喧哗声融为一体。
成砚清一直等车上人下得差不多,才拖着箱子走出车厢。热气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她跟着人群走进地下通道,又吭哧吭哧提着箱子从地下通道里上楼,上到一半,旁边一位白白净净的大男生将她箱子接过,帮她提到楼梯顶部,不等她道谢,男生眨眼汇入人群里。
对方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
这里的人还挺热情。成砚清暗自笑笑,拖着箱子走出站口。
洲南火车站不大,站外的广场也就百多平,人却不少。
成砚清从兜里掏出手机,大拇指一滑,滑盖手机屏幕亮起,她才发现两分钟前有一条新的短信。
短信是公司派来接她的人发的,说自己在广场一侧的停车场门口等她,那里好停车。
今天阳光不盛,温度却不低,热气在广场逃窜。
成砚清眯眼看向广场一侧,那里有几栋两三层楼的房子,底楼全是各种铺子。房子再远处,能看见很多车聚集的停车场。
她转身朝那边走,刚走几步,独属于诺基亚的来电铃声响起,她连忙接起来,手机对面传来中气十足的男声:“喂,请问是成砚清吗?我是公司派来接你的蒋歌,你出站了吗?”
成砚清连忙应答,说自己正往停车场走。
话音刚落,有人从侧后方撞上她,她回头,一位中年妇女正拽着一个小姑娘往进站口方向去,边走边说:“燕子,我先回去一趟,那些人答应照顾你,我过几天再来……”
小姑娘和成砚清对上视线,面无表情,一双眼眸没有任何情绪。
瘦弱的少女,成砚清暗自想着。耳边手机里蒋歌说等她,成砚清回应一声,滑盖往下一推,挂断通话,转身继续往停车场走。
停车场出口前,黑色桑塔纳边站着位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年龄大概四十几岁,身体壮硕,看见她,低头按下手里手机。
成砚清手里的手机再次响起来,她抬手推开滑盖,将手机放在耳边喂了一声。
中年男人看着她笑笑,挂断电话,冲她挥了挥。
成砚清再次推下滑盖,快步走向桑塔纳。
中年男人走过来,边接成砚清手里的箱子,边肯定地问:“成砚清?”
成砚清点头。
中年男人笑了:“我就是蒋歌。公司派来接你的人,坐那么久的车,辛苦了。”他有点东北口音,边说边将箱子放进桑塔纳后座,“后备箱估计放不下。你上车。”
成砚清没有客气,顺手将背着的书包也放到后座,自己坐进副驾驶。几秒钟后,蒋歌拉开门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车窗外风吹进,黑色桑塔纳转瞬汇进火车站前双车道车流中。
2008年7月28日上午十一点,星期一,成砚清到达洲南,开始公司的外派工作。
洲南位于国家西南地区,是一座小县城。
上世纪八十年代,洲南郊外被发现有丰富的天然气资源。经过多次勘察、调查、研究后,千禧年开始,国石化、国石油两大集团大规模开采气田,用于民用天然气,同时成立子公司,重点经营。
一年前,继“西气东输”工程后的又一项天然气远距离管网输送工程正式开始建设,建设地点就在洲南。
所以这地方虽然是小县城,但人口并不少,火车汽车等交通也发达,算是西南县城中少有的枢纽站。
成砚清是上海郊区人,因为家庭关系,自小跟着舅妈在魔都郊外农村长大。
高中毕业,她考上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就读对外汉语专业。大学毕业后,她没有找本专业相关工作,通过校招,进入了国石化集团下的子公司,从事集团项目宣传工作。
这个公司的很多宣传岗位都需要外派到各项目去驻地工作。
成砚清刚入职时,运气比较好,带她的前辈是子公司的领导之一,前辈看重她的能力,手把手带她大半年,让她独自跟北京周边几个小项目的宣传工作,逼着她快速成长。
年初因为南方大雪,外派到洲南的项目宣传同事老家出事,五月份正式提出辞职回老家。集团下发任务到子公司,要求重新选派驻项目宣传同事。
成砚清到洲南属于阴差阳错。
原本她没有想过千里迢迢去西南县城项目工作。但自去年,她在京所住的城中村开始劝回一些外地人,作为租客的她,意识到自己这种底层可能随时被劝走。
加上三个月前,从小将她带大的舅妈身体出了问题,住院大半个月,龙凤胎表弟表妹还在上大学,拿不出钱。成砚清丢掉自尊从很少联系的生身母亲那里借了点钱,给舅妈治病。——这件事后,她想要挣钱攒钱的心达到顶峰。
派驻到地方项目和在京工资差不多,但有项目补贴、包吃住,算下来每个月能多一千多。重要的是,项目所在区域,肯定比北京物价低,同样的工资,花费会少很多。
众所周知,收入基本固定的情况下,要攒钱只能少花钱。
成砚清和前辈朋友们聊过后,主动申请到洲南。北京公司里没有人想跨越几千里到西南县城,她的申请很快被批复下来。
花了一个多月将北京的工作交接好,成砚清回家同舅妈表弟表妹相聚半个月,随后回到北京快速地处理掉城中村的租房、同在京的朋友们聚了聚,带上行李和公司的外派通知坐上火车卧铺。
经过二十几个小时,火车窗外风景从平原到山林再到丘陵,她最后到达洲南。
“怎么样,这边气候还可以吧?”桑塔纳里的气氛十分客气,蒋歌向成砚清解释自己真名就是蒋歌,字是歌曲的歌,不断说起其他话题,生怕车里氛围凝滞。
成砚清差两个月二十四岁,工作能力足够,离混成社会老油条还差一大截,不想让蒋歌自说自话,她笑着点头:“还行,不算太热。”
蒋歌笑:“北方来的人会觉得这里湿气重,有几位北方同事天天念叨着。”
“我还好。”成砚清看着车窗外的县城,解释:“我也是南方人。”
“我知道,上海人嘛。”蒋歌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在上海也待过几年。跟着人上门维修各种电器。”
成砚清自小同舅妈在村里长大,和男女老少都能友好相处,属于见谁都能搭上几句话那种。她顺着蒋歌的话往下问,对方很快将自己短暂四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交代了个底朝天。
从火车站到项目办公楼,得穿过整个洲南县城,县城并不大,只有两个街道,不到二十个社区,项目办公楼在县城南边上,距离开发气田处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日常工作的岗位,大家都在办公楼这边,需要去项目上,提前向袁姐说,袁姐会安排。”蒋歌嘴里简单介绍着,桑塔纳穿过一座名为通南大桥的跨河公路,再往前行驶五分钟,方向盘一转,从四车道的大马路上拐向一扇正缓缓开启的自动门前。
自动门旁边的红砖围墙上,贴着洲南天然气开发公司的金色字体。桑塔纳穿过大开的自动门,又穿过同洲南火车站广场大小的院子,停在升旗台前。
升旗台上,国旗居中,两侧企业旗和项目旗随风飘展。
蒋歌熄火,起身推开车门。成砚清跟着下车。
蒋歌冲她笑:“欢迎来到洲南天然气开发中心办公区。行李放在车里,我先带你去见袁姐。”
袁姐是项目上的后勤经理,来的路上蒋歌已经简单跟成砚清介绍过,外派人员过来的住、吃、行等都会先由袁姐安排。
在蒋歌的口中,袁姐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后勤经理,项目后勤部门那么多事情,她处理得很好。
大概看成砚清年龄小,蒋歌重复叮嘱好几次说袁姐很平易近人,让成砚清不要害怕。
成砚清当然不怕。她不是一年前刚出社会的愣头青,这一年多被领导打磨,她成长速度尤其快,足够在外撑场子。她跟在蒋歌身后,走向办公楼一楼最中间的办公室。
办公室门开着的,蒋歌敲敲门板,走进去,侧身让成砚清出现在办公室坐着的人视线里:“袁姐,人我接回来了,这位就是成砚清。”
老式的红色办公桌后,袁姐一头齐肩短发,白净微胖的脸上有小小的雀斑,穿着简单的黄白文化衫,胸口位置处是洲南天然气开发公司的圆形logo。
“您好,袁经理,我是成砚清。”成砚清笑着上前,同蒋歌并排,主动打招呼。
袁姐的视线从成砚清身上上下扫过,站起来热情笑道:“欢迎欢迎,欢迎成小姐的到来。”她有非常明显的沿海南方口音,成砚清猜测她可能来自福建广东一带。
大概率是广东人,也只有那边的人,会用小姐这么正式的称呼喊年轻姑娘们。
成砚清从随身背着的包里,将盖了公章的外派通知和档案袋交给袁姐。
袁姐接过,寒暄两句,拿了外派到岗人员的表格资料让她填写,这期间,蒋歌出门到院子里抽烟等待。
不知道为什么,成砚清总觉得袁姐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
资料不少,需要填写二三十张,得花十几二十分钟,袁姐看完档案袋里的东西,说自己去副总办公室一趟,让成砚清先慢慢写着。
成砚清不疑有他,专心致志地填手里的各种表格。等她快要填写完时,袁姐回到办公室,身后跟着一位同样穿着文化衫的高个子男人,男人也是四十来岁的样子,身高近一米八,国字脸,古铜色皮肤,身材健壮。
“这是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也是洲南天然气开发公司的副总,童总。”袁姐向成砚清介绍。
这是领导的领导,成砚清连忙站起来:“童总好,我是成砚清。”
童总看着她,笑得十分亲和:“我知道,袁姐给我介绍过了。”他停了一下,笑得更加柔和,小心又坦然地吐出一句话:“成砚清,公司有个紧急任务,不知道你能不能接。”
任务?成砚清疑惑,自己才刚到,就有任务了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