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那年夏天,何元单臂薄膀,顽强脆弱地活着。

    他的生活三点一线,学校、面馆、家。

    那个年纪的孩子思想早已雏形,他们把何元当垃圾一样抛来丢去,何元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说的上话的,他记不住班上同学的名字,记不住那些人的脸,以至于多年后走在路上擦肩而过,他也无痛无痒。

    衣服又破了,何元早已麻木,他推门进屋,门咯吱晃了一下,死气弥漫。

    屋里很黑,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恶臭,酒瓶子倒了一地,垃圾堆里瘫坐着一个女人。

    何元避开满地的瓶瓶罐罐走过去,他把女人从地上拖起来,让她躺到沙发上,女人手里拧着一个酒瓶子不停往嘴里怼,酒水顺着脸流了一地。

    “喝!再喝…呃…”

    何元扯着袖子替她擦嘴,把酒拿过来放在地上,“别叫,讨债的听见了。”

    陈曼身体一抖,在沙发上蜷缩起来,捂住头。“别打我!打我儿子,别打我…我没钱!”

    何元盯着他妈看,无力感涌上心头。“你喝了多少。”

    陈曼意识模糊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手指蜷缩又收紧,脸上流露出片刻温情,最后被狰狞吞噬殆尽,她扑下沙发,掐着何元的脖子,低吼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

    剧烈的窒息感让何元说不出话,他咬牙抬起手,缓慢触上陈曼的脸。

    “妈…”

    他的眼神夹杂着痛苦和珍惜,这份目光狠狠烫了陈曼一下,她松开手跪坐在地,有些慌张地去摸儿子的头,又小心翼翼退开。

    “圆圆…对不起…妈妈…”陈曼看他一眼,落荒而逃。

    “…别走。”

    何元哑着嗓子喊她,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房间里再次陷入黑暗。

    何均泽走的那天,他妈疯了,这个男人身负巨额债务,和他妈厮混多年,女人总是很容易被感情左右,她掏空家底,众叛亲离,就为了一张脸,何均泽有一张谁看了都无法拒绝的皮,为什么选陈曼,因为她傻,傻到自己一个人去医院生下孩子,这个自出生起就瘦巴巴一块,没有准生证明的婴儿,就是何元。

    陈曼不喜欢这个孩子,甚至恨他,她觉得是何元的出生带走了自己的爱人,时不时的砸门声,永远躲不开的阴暗潮湿,那种冰冷,是哪怕在烈阳天里拉开窗帘也不会融化的感觉。

    何元盯着酒瓶子发呆,然后狠狠砸出去,踩着一地碎玻璃走到墙角把自己蜷缩起来,闭上眼不知不觉睡过去。

    临近半夜他被吵醒,外面下着大雨,屋里四处漏水,他起身,沙发上没有人。

    “妈?”

    犹豫了一下,他捡起地上的毛毯披在身上,开门出去。

    门一开,何止是雨,扑天的雷声快把地给震碎了,何元瞳孔骤缩,一道闪电临空劈下,照出两道相融在一起的朦胧身影。

    那是他妈。

    他僵硬地转身,掩上门,木讷地擦着脸上的泪水。

    钱很难挣,比那更难的是他无法让这个家重获生机,哪怕忽然有一天泰山压顶,那山正好是黄金做的,他想…这个家也是这样。

    泪水越流越多,怎么都擦不完,渐渐涌成铺天盖地的浪潮,要将他吞没。

    忘记是怎么睡过去的,又或许一夜失眠,阳光照进狭窄的里屋,何元从地上爬起来,拉开门。

    “呦,可算堵到你个兔崽子。”

    男人提着他的衣领把人拽下楼,狠狠丢进巷子深处,何元狼狈抬头,面前还站着好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

    “……”

    “怎么不说话?钱呢?你抖什么,尿裤子了?”

    何元咽了口唾沫,他没必要反抗,也根本反抗不了,手在兜里翻找了一下,揉出一团皱巴巴的零钱。

    男人狞笑,打掉他的手,“这么点钱忽悠谁呢?你爹可是欠了两百万。”

    何元怔愣,“我不是已经…还了两千吗?”

    那是他上个月积攒的工资。

    男人搔了搔耳朵,“那点臭钱连零头都不到,拖到这么久,涨这么点儿利息还算少的!”

    何元抿唇,“面馆…面馆把我辞退了…”

    “我管你辞没辞退!钱呢!这点儿够屁!”

    身后有人踩灭烟,走过来,“还不上,就打断他的一条腿吧。”

    何元:“我…我的钱在楼上。”

    男人:“楼上哪儿?”

    何元:“我藏的很隐蔽,你找不到的。”

    肩膀处搭上来一只手,“那你就去楼上找找看吧。”

    男人甩了甩胳膊,“大哥,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跑,他可跑不了。”

    何元肩膀一痛,被人推着上楼。

    “你要是敢耍花样,老子让你这辈子走不动道。”

    何元瑟缩了一下,牙齿却越咬越紧,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唇舌间。

    他推开门,绕过一地的碎玻璃,而后蹲下身,用棍子把一块泛潮的木板翘起来,从里面拿出铁盒子。

    一次…只有一次机会。

    男人迈步进来,捂着鼻子干呕。

    “靠,脏死了…呕。”

    何元捏紧手里的铁盒子,窗帘被风吹得刮起,他不动声色旁视一眼。

    “行了,把盒子给…”

    “砰!”

    何元狠狠将盒子砸在他脸上,转身跳窗而下。

    “操!”男人捂着眼睛去抓,血从指缝间滑落。

    这是三楼,他摔得不轻,内脏被搅得翻天覆地,从地上爬起来,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何元咬牙,逼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摔在地上。

    “想法很好,但真的很蠢。”

    男人从拐角走出来,何元看清他的脸。

    “你…”

    -

    惊天的雷声迫使郑心婷回过神,女人坐在走廊等候区,思绪奔波很久,久到分不清现在和曾经,她的身姿和五年前如出一辙,此刻不穿红裙,便衣贴着身,医院外面是瓢泼大雨。

    走廊很安静,显得她心脏跳得疯狂,面前闲聊走过去几个孕妇,脸上洋溢喜气。

    “几个月啦?瞧着像个姑娘。”

    “没谱,甭管丫头小子都喜欢。”

    郑心婷视线落在女人的肚子上,看了很久。

    “39号!39号在吗?”

    郑心婷起身,开门走进去。

    看诊室的旧板凳上倚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瞅见她两眼一翻,就头疼,啥也没问,摆摆手,“行了,你的状况自己也知道,还是那句话,本人都不上心,这病怎么好?”

    “我还能活多久…”郑心婷坐下来。

    “什么还能活多久?!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年轻人现在一个个都觉得死很容易!都想着一了百了?那你什么也别说了,出门左转找找有没有殡仪馆!”

    郑心婷苦笑,“找着了又能怎么办。”

    “怎么办?哼!凉拌!人还活着呢就求死,病就加重一大半!”

    郑心婷抵着头闭眼,“您能不吵吵…”

    “哟这还管我了?丫头,人要是活不出个劲儿,她就跟死人没区别了!”

    李医生抖着手在纸上抓了抓,勉强翻过一页。

    “不走医院流程,给你谱个方子,你呢,回去就照着抓,多喝多拉,脑袋闲着别让它转,一转就想生啊死啊,你说要它做啥!”

    郑心婷点点头,“您靠谱吗…”

    李医生一板一眼,“您座儿大,别来我这,出门左转。”

    两人不欢而散,方子由郑心婷带走了。

    她人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外面水连天天连海的,只觉得一阵凉风呼呼地扑,没带伞,也出不去,暂时不知道做什么,脑子确实需要闲着,没事不该去转,她现在想的全是脑肿瘤,就觉得脑袋里生了块土地,阴沉沉的雨天要生根发芽了。

    “唉…”郑心婷深呼吸调整情绪,远远看去医院门口养的那棵老桂树,有年雷电折了它的腰,没死,反倒活的越来越俏丽。

    人终究跟植物不一样,也许这就是命。

    她起身往雨里走,刚起来那阵儿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跟她的未来一样无力,走到雨里呢,冰丝丝的,是年轻时候才会犯的错,现在觉得也畅快,像裹着层枷锁在撒欢,什么都不关她的事。

    本来也没太多她的事,那么多亿人,零零总总,都是别人的事,别人这两个字就像糊了滤镜,不管什么事,只要加个别人,就不是大事,连她脑里的土豆也不算什么,毕竟是别人的事。

    “哈哈…好一个人情冷暖。”

    郑心婷吞了一脸的雨水,忍不住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病入膏肓的人迎得新生,脑子那么快的转呀,雨那么大的砸啊,总觉得她的新生就快扑来了,但没准就是个死字。

    郑心婷焉下去,蹲在那棵桂花树下不动了,这一刻别人的眼睛都不重要,她只能看见自己,以及那块土豆。

    “姑娘,你脚边的瓶子还要吗?”

    老人拖着脏袋子往她这里走,皱纹依恋坠满他整张年轻的脸,他的声音老骥伏枥,他的心合该跳的雀跃。

    “瓶子?”郑心婷低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她发疯那阵滚到脚边的。

    “啊…这不是我的,你拿去吧。”她捡起那个瓶子递出去,老人手无措地在脏衣服里擦拭两下,更脏了,他接过瓶子,轻飘飘丢进编织袋里。

    郑心婷闻到雨天闷潮的恶臭,难忍地偏头,觉得那颗土豆厚积薄发。

    “抱歉啊姑娘,我这袋子臭。”

    老人把编织袋往怀里揣,对他来说那不臭,甚至算的上香,因为他吃饭靠那个,靠捡瓶子拿去卖,靠弯腰卖力,大雨天里吭哧前行,跟她不一样,郑心婷是在雨天里疯,雨天里寻死,这似乎是一种败坏的品德,所有人觉得,死前一定要撒欢,一定要雀跃,老人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捡瓶子?郑心婷抬眼看编织袋,觉得看见的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袋子,是一家老小的担子,连死都不得轻松的责任。

    她有些羞愧。

    “捡这个能吃饱吗?”

    她在兜里摸索,现金寥寥无几,虚拟货币老人不懂。

    老人扯着袋子盯着她看,有些惊恐地后退,不停摆手说:“不要不要!”

    “给你钱吃饭,不要?”

    “是!不要!”

    郑心婷站起来,疑惑地在树下踏了踏脚,雨点四溅。

    “为什么不要?有了钱不饿肚子啊。”

    “我要钱!我不要你的钱!医院外的人给钱,一律不要!”

    郑心婷钱已经摸出个头,非常不理解地看向老人。

    老人抹把脸上的雨,分不清楚是不是泪,他说话几乎听不清,很模糊很老旧,像刺啦奏响的大提琴。

    “患了病还给钱的,良善,如果我收了钱,活着不踏实。”

    郑心婷盯着手里的红钞,很陌生,她熟知的是冰冷的数字,12345,多少个零,多少的本事,好几万好几亿,都是冰凉的数字。

    这钱是有温度的,是鲜活地存在着,叫她知道一点人之间密切的联络,热血沸腾,又热泪盈眶。

    她抖了抖那几张红钞,“我没病,我活的好好的,没准还能活个好几十年,不把钱给你,我也活的不踏实。”

    “丫头,你倔!”

    “是吧,命也倔,收着吧。”

    老人哭起来,他这辈子吃了很多苦,也许经常哭,但是第一次哭的莫名其妙,眼前的姑娘也莫名其妙,他知道她是病了,病的该是很严重,每一个这样神色走出医院的人,都离死不远。

    她最是半死不活,偏偏也倔,那脸色瞧上去是个烟瘾子,骨瘦嶙峋,有点钱又怎么了?活的还是残枝败叶,老人觉得他不需要这姑娘的钱,甚至要反过去给她点钱。

    “我不要你的钱,我…我捡瓶子。”

    老人拖着编织袋走远了,郑心婷站在原地不动,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把钱塞进包里,然后她吸了吸鼻子,偏头正对上盯着她看的路人,那人逃似的跑了。

    “怂样。”

    她咬住一根烟,抬脚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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