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于阙要退出师门。

    起初,他们以为这是一句玩笑。

    因为于阙不仅是千机楼主唯一的爱徒,更是自幼长于千机楼,他一套上清剑法出神入化,同辈中人难有敌手。

    说他会离开千机楼,就像剑修会用自己的剑劈柴一样荒谬。

    直到于阙众目睽睽之下被压入执法堂。

    执法堂两位师兄示出令牌,两柄藏青长剑交叉挡在于阙面前,将他请走了。而他也没有反抗,而是自发的走,毕竟这算是他等了许久的结果。

    待到他们的身影彻底不见,弟子们才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你可知晓你此番退出师门便是千夫所指?”老者浑厚的声音响彻执法堂。

    青年跪于殿上,紫红的衣袍散乱,常伴身侧的那把碧青长剑早已不见踪影——是被他师父收回了。

    他前面一位略矮的老者,发须皆白,面色红润,被耷拉的眼皮遮住一半的眼睛此时气得瞪圆了,手中一把戒尺指着地面。

    于阙语气坚定,“弟子知道。”

    他话音未落,千机楼主手中戒尺已经一连在他肩上打了三下。

    于阙受下这三击,身形纹丝不动,如果不是肩上那处渐深的衣袍和蔓延的腥味,单看他的表情,还真以为是不痛不痒的三下。

    “你可知晓退出师门要废去修为,你几十年来苦心钻研上清剑法便要毁于一旦?”没给人喘息的机会,老者质问又至。

    仅是一瞬之间,于阙便道,“弟子知道。”

    千机楼主怒极,举起手中戒尺指着青年,比划了几番终究是打在他肩上旧伤,打出一声震耳的闷响。

    霎时血流如注,黑血顺着手臂流下,在雪白的石砖上聚起一滩黑色的水洼。

    千机楼主身后,几位长老相互对视几番,最后从中走出一位身着长老服饰的少年来。

    少年站在老者身后耳语一阵,目光时不时看向跪得笔直的青年。

    不知他说了什么,千机楼主的神色逐渐松动,终是老者一声叹息,“罢了”,松了戒尺,被少年接过手去。

    见此,于阙终于开口道,“弟子执意退出师门,甘愿受师父责罚。”

    少年还未开口,后方另一微胖老者忍不住皱眉道:“于阙,你自幼长于千机楼中,你师父更是待你恩重如山,你这般一意孤行,置你师父于何地?又置上清剑法于何地!”

    是了,千机楼主只有于阙这么一个弟子,上清剑法也只有这么一位传人。

    少年也道:“师侄,废去修为无疑会伤了经脉,往后也再难修炼,你且三思而后行。”

    又一长老出言,“这退出师门,必有缘由,你不说出个中缘由来,今日必不会应你!”

    千机楼主并未制止,沉默地默许了众人言语,等待着于阙的回答。

    青年垂头跪着,他面色沉稳,略见其中的憔悴,眼神慵懒,稍见其中的无神。整个人就像被折断的树枝,或是条干死的鱼皮一般毫无生气。

    良久,稍些安静的罅隙里,他开口,“这十年间,弟子瓶颈已久,上清剑法再无进益半步。”

    于阙语气平静,仿若旁观者不带感情的陈述。

    千机楼主听罢猛一甩袖,背过身去。

    “那你该知道,你剑法瓶颈情有可原,从未有人因此责怪过你。”

    于阙却是垂首低声而坚定道:“弟子有非做不可之事。此事一日不成,心魔一日不破。心魔既不破,何来论剑。弟子不惧资质平庸,却怕有朝一日辜负师父及诸位师叔师伯的期望。”

    长老们面面相觑,是啊,上清剑法怎能失传?于阙的上清剑停滞不前有目共睹,千机楼主为爱徒力排众议,砸了多少天材地宝也成效甚少。只怕是——

    千机楼主指着青年,怒极道:“你、你!耍嘴耍得好听。为师且问你,离了千机楼你要到何处去!”

    粗重的鼻息将老者两缕短而厚的白须间断的吹起。

    于阙温顺应答,“……玄鹭……”

    ‘啪——’地一声,千机楼主抖着手阖上了眼。

    于阙被这毫不留情的掌风扇得别过脸去,口中微微疼痛,从嘴角溢出一丝血来,衬得他的唇色越发苍白了。

    他重新跪好,看着眼下这双微抖的手。纹路很深,很皱,掌心、虎口和五指腹处是厚得有些光滑的茧,指甲紫灰紫灰的,这是一双老人的手。于阙知道,他师父有时已经合不拢手、握不住剑了。

    这双手一如记忆中苍老,曾在他扎马步时摘去他衣上落叶;

    在他雪夜练剑后拂去他鬓角薄雪;

    幼时多少次,于阙那般刻苦其实并不为了挣一个好名头,只为了让师父能够自豪地夸耀他唯一的弟子,然后这双大手就落在他肩上,托付毕生衣钵般郑重的拍上好几下……

    其实,原本只要这样,于阙就足够了。

    可惜不能,他深受心魔折磨之苦,必须要回到那里去,回玄鹭山。

    千机楼主苍老雄浑的声音高声喝道,“十年还不够你走出来吗,你要故步自封到什么时候!”

    于阙木然的眸子怔怔对上老者恨铁不成钢的眼,那双眼的周围尽是皱纹,每一丝纹路都让人熟悉,只除了这眼神。

    于阙被他师父这眼神迟钝的逼出了一丝泪,艰难的出声辩解道,“我也不想的。”

    青年慌乱地把头低下,零星的话语携带着听不真切的哭腔。

    “我也不想这样的,师父…可我真的、没办法勘破境界了……”

    千机楼主的手掌盖上他的头顶,似悲似叹道:“玄鹭山……百年后还能再去。到时你去了结你的心愿,为师绝不拦你。”

    于阙道:“可我不能当百年的废物。”

    他的一切都葬送在玄鹭山。他恨那里,但他必须回去。

    由爱生恨,由爱生怖。无情剑之剑心不再透彻,他手中有剑,心中无剑。身为千机楼弟子,再入玄鹭山需等百年;不如以散修之身入秘境,十年已过,如今正是玄鹭山再度开启之时。

    *

    于阙走的那一天,小菱去送了他一程。他是千机楼主最小的师弟,是于阙曾经最小的师叔,二人年龄相仿,颇有共同话题。

    小菱知道的玄鹭山,大部分是出自于阙口中,因为于阙是玄鹭山秘境的传承者。

    这件事少为人知,是因为于阙不愿宣扬。

    而且,他也实在是不像一个传承者,甚至他的资质比起以往更显得平庸了。

    他的心智,也比以往更加动摇。

    当初千机楼主迫切地想让骄傲之人恢复骄傲,用尽了办法,却不知道他的心结所在。结果就是用力过猛、矫枉过正,反而使于阙更谨慎。到最后,千机楼主也拿这个徒弟没有丝毫办法了。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于阙太固执,他一开始就为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脱离师门,从今往后,千机楼的弟子中再也没有于阙,但将来还会有一个大师兄。这些日子以来,他的一意孤行让师长寒心。

    最后,他师父说。

    ‘罢了,你道不在此。’

    送到山脚,于阙止住步子,他的视线望回山顶环绕了一圈,定格在某一处。那是他师父的居所。

    小菱看着于阙,叹气说:“我还是不明白。师侄,你离开千机楼到底是为了什么?”

    即便已经不再是师叔侄,他们的称呼也没有改变,一如以往闲聊一般。

    青年低头,并不作声。他静静的站着,头顶的发旋被风吹动,发带尾部小巧的玉珠垂在肩上。

    小菱了解于阙,知道他倔强重情,不会做毫无准备的事情。

    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他抛下一切,甚至是离开从小长大的千机楼,违背一直以来敬重的师尊之命,也要去做。

    “罢了,上清剑你不愿带走,但它为你而留。若有一日你想重拾剑道,就回千机楼来,届时我助你重铸剑心。”

    小菱话未说完,于阙便抬起头来,急忙接话道:“师叔,请您为上清另择剑主。”

    小菱看着他古井无波的脸庞终于有了表情,嗤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不想吗?只是上清剑已有灵性,自古以来,就没有剑主未亡而剑灵另择他主的先例……若你不想上清剑蒙尘,就带走它。”

    短暂的寂静过后,青年道:“我修为已废,上清跟着我才是蒙尘。”

    小菱有些要不认识于阙了。

    在小菱的记忆里,于阙多爱他的剑啊,碧空剑意破千钧,这样的人居然会有一天否认自己的剑意。明明哪怕他的剑法滞怠十年,也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天赋。

    于阙有这般脆弱吗?还是说,他们把他想得太坚强了呢。

    小菱皱眉道:“我不知道你非做不可的事是什么,但作为剑修,永远不要看轻自己的剑。”

    “是,师叔。”青年应答。

    “等你玩够了想回家了,就回千机楼来……到时候罚你从外门洒扫弟子做起。”

    “……好,师叔。”

    于阙哭笑不得地挤出一个无奈的笑。

    小菱难得严肃的表情中露出一丝顽皮的得逞。

    旋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隐去,“你不见见她吗?”

    提到‘她’,于阙的脸上明显有了些许的动容,半晌道:“我不想……她也拦着我。”

    他太了解名满,知道她必然阻止,可于阙又最不想被她妨碍,于是便干脆瞒着。

    话虽如此,他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肉眼可见的失落了。眉头微皱,显得有些严肃,细看之下却是担忧地皱着。

    是了,要说于阙还有什么顾虑的事物,名满这丫头也要算一个。

    纠结了片刻,青年袖口滑出一封信来,递到小菱面前,他道,“师叔,可否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她。”

    小菱两根手指一夹,轻快的把信抽了过来。

    “师叔办事,师侄放心!”

    然后,于阙便走了。

    千机楼名极一时的大师兄,掌门天赋异禀的首席爱徒,就这样狼狈离开了,在一个无人关注的午后。昔日绝世轻功、惊鸿剑法顷刻之间泯于岁月。

    伴着薄纸的脆响,信被拆开。

    于阙什么都不愿说,他却不能不看。

    少年倚靠着石狮,一目十行地看完后,把视线投回到青年的背影,他总感觉这身装束有些眼熟。

    青年身形高挑,黑白相间的衣袍交缠在风中,银色头冠与镶嵌的宝石在日头下闪成一片星辰,高束的马尾不断拍打他挺直的背脊。

    藏青色的剑鞘陈旧,隐约还有着斑驳的痕迹,再往下,储物囊上活灵活现的草药刺绣,线已经被磨的断开,凌乱的线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于阙步伐轻快,越走越远,随着微风轻抚的速度,腰间珮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很快,视野里他成了一个小点,刺眼的晨光模糊了岁月,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时候他年岁尚小,有天赋,有手足,没有理由不骄矜。

    哪怕是奔赴一无所知的玄麓山,于阙仍然胸有成竹,笑容中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扬声说:“有我在,玄鹭山的传承还不是手到擒来,但愿凌云门那帮家伙不要哭着跑回家咯!”

    他语气无比坚定,在少男少女们吵闹的嬉笑声中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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