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彻底说不出话了。
艾因支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把信随手塞进口袋。浑身发软,每一步都仿佛陷在泥沼之中。这还是自己的腿吗?艾因尝试着去思考其他东西,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
她一步,一步,慢慢艰难地走向走廊尽头的盥洗室……把自己关在了隔间里。
啊。
“…这是什么意思?”
滴答,滴答。
没有关紧的黄铜水龙头在滴水。
瓷砖反射着微弱的光线,污迹和水渍漫过地面,可这些都模模糊糊的,仿佛在天旋地转……嘀嗒声像子弹一样,击穿了她的太阳穴。
她真的受不了了。
艾因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坐便器上蜷缩起身体。她浑身发冷,无力地依靠在隔板上,思绪却转得飞快……不,停下,求你了!
按照当时的语境,自己刚刚搜查完帝斯的城堡却毫无线索,帝斯也生气地质问她怀疑自己就是那个凶手,随后却在亲热中让她跟他反复重复这句话。这根本……
呼吸简直成为了一种酷刑,肺部像烧红的烙铁般发烫,艾因拼命地捂住嘴巴。
按照帝斯的性格,他真的会对血族政局的形势一无所知吗?连温斯顿“被诅咒的画像”魔力痕迹属于谁都了然于胸的男人,只靠一段描述就猜出是谁出面警告她的男人……
不,不。
不要,帝斯……温柔的青年,你明明……
肮脏狭小的隔间边界在消解,连同心跳与回忆,和那个爱着的形象……一切都在崩塌,一切都在融化,每一个冬天,春天,甚至自己也在四分五裂。
“……原来…你是怪物。”
……
艾因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小臂,颤抖着,无声地哭。她闭上眼睛,攥紧心口的衣服。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好疼,好疼啊,像是有人拧转穿透她胸膛的刀柄那样疼……
真讨厌,她像是用泪水构成的,双眼的阀门坏掉了,把她整个内里都流空了似的…她不喜欢自己,这样的软弱,这样的痛苦。右手碰到了袍子下面硬硬的东西,是帝斯送她的红宝石项链。
项链。
她垂下头,仓皇地把项链从领口掏出来。宝石哨子精美剔透,滚落在她苍白的指间。特里尔在路上警告她之后的几天内,帝斯就送了她这条魔法保护的项链。往后碰到危险,帝斯几乎总是能在几秒钟之内出现,就像那次不慎中了画像上的魔法一样……
艾因无力地靠在隔板上,只是平静地啜泣着,任凭眼泪一滴一滴坠在瓷砖上。泪水流进了她的嘴角,咸丝丝的,一枚心脏碎片的味道。
可是,帝斯他……
她沉默了很久。
喉咙再一次涌上刀割般的刺痛,艾因捂住嘴干笑了几下。真是活该啊,都怪她自己,都怪她。
第一次碰见帝斯是在凶手的通缉令下方……她怀疑帝斯是吸血鬼,抓住了他的手腕。但帝斯说自己是来温斯顿治病,暂时打消了她的怀疑。那时,帝斯说,“愿我们能再次相见。”……也就说明,他找到了新的猎物。
“……”
艾因无谓地用袖子抹掉眼泪和鼻涕,把自己变得脏兮兮的,可是她不在乎。但新的泪水很快又再次涌出……不可以,她要保持冷静,不可以。
她调查了医师记录和帝斯.佩尔的身份,私下会见了那名医师,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是啊,莫德里赫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一周后,她在下班的咖啡馆里再次碰见了他,那时,她仍有疑虑,又再次用晨报上不存在的案件细节来试探他,但帝斯毫无破绽。接下来又是图书馆……艾因看向自己的手指,毫无血色,苍白的可怕。
也许是因为她发表了一些关于书的看法,帝斯追着自己,想让她给他推荐书单。在那里,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开始通信……之后她总是能碰见他,有时只是挥一挥手的偶遇,帝斯的灰发总是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金色光泽……可是,那大概并不是偶然,而是精心设计下的必然。
“……”
艾因笑了,哎呀……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她没有早早想到呢?帝斯的古堡可并不在温斯顿,而她在下班路上随便碰见吸血鬼公爵?这实在是……她就像是无知无觉的小飞虫那样,一头撞进这名为帝斯.莫德里赫的大网中。
她低头看向左手中指上的戒指,鼻子又开始发酸。她无法想象,帝斯究竟是以什么心态和她相处的……
也许当时只要自己踏错一步,变得像帝斯和她谈话时说的那样“无聊”,他就会立刻割断自己的咽喉,鲜血像是荻花那样飞散出来……这种可能简直让她不寒而栗。
啊。
到头来,他们所有温暖又幸福的回忆,都只不过是可笑的谎言吗?
“……”
帝斯.莫德里赫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帝斯是……
不,不要再想了。艾因摇摇头,把满嘴的铁锈味吞进肚子。之后,她告诉了帝斯那个吸血鬼对自己的警告,而他表露出的那奇怪的绝望和恐惧,一切都有了答案。
艾因真的笑了,难道在案件中感受到的那个极端傲慢、蔑视人类的“造物主”,真的爱上了自己的猎物?还想要和自己的猎物结婚?真是疯子。可是,这就是帝斯,任性又固执的孩子气青年,还有哪个吸血鬼谁会把自己变成蓝眼睛呢?可他同时也是那个冷漠厌倦的血族领袖,如同嘲弄般决定着人类的命运。真是节拍器一般的双面性,这就是帝斯……
她重新捡起了案件的资料,发现了凶手游戏背后的倦怠和迷茫,向帝斯提出去城堡看看,帝斯没有拒绝。他大概是在自己晚上睡着时去做了准备……这么想,以帝斯的敏感程度,自己凌晨起来不可能没有感觉,她搜查的同时,也许他就默默跟在后面……
然后,在那个早晨…让她用魔法语说出那句不能宣之于口的“请原谅我”。
“My wandering is over 我的漂泊结束了。”
艾因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终结了凶手那无望漂泊的尽头。
帝斯就像一面镜子。他在温斯顿所做的,正如行走在人间大地的魔鬼梅菲斯特:“若你无法完成我的约定,便把灵魂给我”……但这一切只是他空虚的产物,帝斯其实并不想看人类绝望,而是想看人类在绝望之下的表现,想看人的尊严和奋起,想看大写的人。
想要朋友。
——“现在发现,我有很多做得不够好的事……我不知道那原来是错的,也许给人带来了伤害…为什么不能早点遇见您呢?那样您就能告诉我该怎么做,什么才是正确的了。”
真是傻乎乎的,艾因揉了揉眼睛,笑了笑。她只觉得难过和滑稽,难怪,难怪凶手要支付抚恤金。帝斯明明知道这样很危险,最保险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可是……
而同时被送进精神病室的伯爵,转移管辖权利用替罪羊结案也是帝斯的手笔。
她真的认识过帝斯吗?
结果自己才是最可笑的人,艾因想着,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对不起,爸爸,妈妈。
对不起,蕾娜,我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主啊,我输了。
我背叛了你们,背叛了您。现在,我背叛了我自己,最后也背叛了他。要是死掉就好了,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要相遇……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太晚了。
艾因颤抖着拔出枪套里的银质火枪,冷静的银色犹如一簇凝固的月光,在眼泪模糊的视线中,拉扯出海面一般的丝线。
他们过去是多么幸福啊……帝斯亲手为她戴上戒指,温情地亲吻她的手背。只要她一下班,就能看见青年显眼地扎在人堆里等待她,冲过去抱住自己…不管她在做什么事情,两个人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帝斯接触到她的目光,就一定会眯起眼睛,露出溺爱一般闪闪发光的笑容……可是,她所有的幸福,原来都是建立在受害者的痛苦之上吗?
“不……”
在他们互相亲吻的时候,拥抱着入睡的时候,人们在遭受怎样的痛苦,欺侮和奴役?伯爵被送进精神病室的时候,帝斯转移管辖权利用替罪羊结案的时候,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依偎在帝斯的怀里。
原来她也是一切压迫者的帮凶吗?
“咳,咳咳……”
艾因几乎是无法忍受地呛咳起来,又拼命捂住嘴巴。不可以,不可以打扰别人。她用枪口抵住胸口,像是要把那个沉甸甸的、痛苦的源头一枪打爆。
不该是这样的,帝斯不该是这样的怪物……她爱着的青年,纯真漂亮的冰蓝色眼睛,软乎乎的浅灰色头发,摸起来像小动物的毛皮。去城堡的途中,人们脸上幸福恬静的微笑,果园的故事,难道这一切都是幻影吗?那双为她拉小提琴的手,也曾经像按压琴弓那样抚摸过人类的脊骨吗?唇线优美的嘴巴,曾经啃咬过人类的躯体吗?剧烈的疼痛裹挟着她,尖叫着要把她撕裂成千万个碎片。被欺骗的愤怒和哀伤像灼热的烙铁,烫在她的肺叶和喉咙,一切都在崩塌、消失,她宁愿此刻消失的就是她自己……是啊,都怪自己,背叛了一切,这是她的惩罚,是自己罪有应得……可是,为什么是帝斯,为什么一定要是帝斯……
为什么。
“……”
是自己看错了吗?帝斯为什么会犯下这样可怕的罪行?可是自己在和帝斯的接触中,他分明是个赤诚温柔的人,对人间一切的苦难表示深切的同情?如果帝斯的本质只是那个审判命运的“造物主”和暴君,他为什么要在血族的聚会上对着白裙的女孩下跪?
艾因并不觉得帝斯在骗她。作为吸血鬼公爵,他完全有着更加“省力”的方式,没必要在她面前编这样的故事……
也许,帝斯那时的回答是真的。
他是真实的。他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
帝斯.莫德里赫,她的晨星与永夜,痛楚和幸福。骨血里沸腾的毒,墓碑上未刻的墓志铭。
她的爱人,她的死敌。
艾因不再哭泣了。
她必须打起精神,做个了断。哪怕帝斯傲慢的可怕罪行在这样的社会中不会受到应有的惩戒,她也必须离开他,和他决断……艾因听到盥洗室外没有了声音,急忙打开隔间的门,摇摇晃晃地冲到黄铜洗手台面前洗脸。
很好,现在是干干净净的了,这很好。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挺起胸膛。眼眶和鼻子红红的,有些发肿,看起来可笑又狼狈。可是,这样就好了。
“再见,帝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