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塞宾河发源地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坍塌的圣殿遗迹。

    温斯顿当地人并不知晓它是在何年由何人建造出来的,也许只有活了上千年的玛氏撒拉才知道它真正的历史。在贪婪的盗贼和寻觅古遗物的教士接连光顾却一无所获之后,遗迹又恢复了一贯的宁静。

    乌鸦落在遗迹的扶壁上,好奇地打量着来者。阴云压迫在冷杉树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殿墙已被枯黄的爬山虎缠满了大半,地砖间铺着厚厚的落叶和苔藓。雕刻着经文的束柱饱经风霜,已有几根拦腰截断,散落在枯草间。

    艾因踩着地面的拜占庭马赛克砖前进,走到圣殿的拱门口。

    血色暮光穿透坍塌的肋拱顶,在中央残破的祭坛上切割出十字形光斑。当手中提灯的光芒偏移至前方,整面剥落破损的湿壁画《创世纪》展露在眼前。

    占据画面主要部分的神伸出的指尖迸发金光,与他的孩子抬起的掌心相连。右下角女人手中攥着的蛇头长着人类的容颜,逐出乐园的场景被颠倒构图:天使燃烧的剑插在伊甸园门口,而人类由天国坠向硫磺火湖。

    艾因把提灯轻轻地放在祭坛顶,让它照亮周围的区域。

    时间在圣殿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空旷的大堂地面碎裂,石板翘起。天使雕塑残存的面孔也因风化变得模糊,祭坛上方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底部结着大片蛛网。

    现在,时隔千年,祭坛上又一次摆放祭品。

    艾因将口袋中摘下的项链放在祭坛上,退后几步,举起了手中的枪——

    砰!

    扶壁上的鸦群惊起,黑压压扎向空中的云层。

    项链上环形的红色符文几乎是一闪而没,如同呼吸一般收缩。

    枪口飘散出一缕青烟,金属弹巢咔嚓转动,银弹清脆地弹落在圣殿的石板上。

    她回头,望向火焰一般燃烧的门口。那个熟悉的脚步出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倒映在金瞳中的形象,她痛苦和爱恋的一切源头。

    帝斯.莫德里赫。

    ……

    青年逆光的身影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影子,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迷茫地盯着自己的爱人。

    金色的眼眸,让他回想起一切能够燃烧的事物,包括天穹之上高悬的、炫目而恐怖的天体。

    小时候,他总是找一个小矮凳垫脚,趴在古堡的窗口看太阳。

    太阳真漂亮啊。

    白金色的火球热乎乎的,就好像一个大大的怀抱,好温暖。

    他喜欢。

    背后传来声音…管家发现了,把他拽了下来,迅速拉上双层的遮光窗帘。为什么又在大呼小叫,这有什么呢?

    他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哦,满手都是黑红色的东西,黏糊糊的,从指间滴落下来。

    原来太阳不喜欢他……男孩很伤心,但是他理解,毕竟太阳肯定不会喜欢吸血鬼……他揉了揉眼睛。不过没关系,伤口一下就会好起来,他不怕痛。

    下次他还要看。

    “莫德里赫公爵阁下。”

    晚风吹拂,他的太阳凝视着他,手里闪耀银光的火枪正对他的心脏。

    艾因平静地开口:

    “你赢了。”

    “……”

    艾因知道了。

    帝斯愣在原地,呆呆地,像一尊行将碎裂的雕像。这个称呼深深地灼痛了他,击穿了他的心脏和脊梁。他简直要站不住了。

    不,不要

    求求你

    风像是从胸口的大洞穿过那样流过他的身体,废墟深处传来管风琴的呜咽,那是穿堂风掠过三百根断裂的立柱形成的奏鸣曲。

    无法言说的苦涩与巨大的恐惧堆积在喉间,帝斯什么都说不出来。

    “戏耍一个猎人,把他蒙在鼓里,就为了看他知道真相后崩溃…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那么,你赢了。我现在十分狼狈,被你耍得团团转,简直像个笑话。你已经完全成功了,恭喜你。”

    不是的

    不是的……我,

    不是的。不要这样说,求求你

    帝斯仓皇地摇头否认,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下意识地向她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站住!”

    艾因大喝一声。那双金眸已不再温情,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嘲讽的冰冷火焰。

    “别靠近我。”

    吸血鬼的动作一顿,慢慢缩回手去,局促地捏成拳头。可是,他又再一次迈步,本能地想离她近些,仿佛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致命的灯火。

    砰!

    空旷的大堂再次响起枪声,群鸟掠过冷杉的树顶。

    “别靠近我!!!!”

    艾因咬了咬牙,还是在最后一刻颤抖着压下了枪口,偏离了他的心脏。

    帝斯脚边的弹坑里,冒出幽幽青烟。

    为了坚定自己的心,她深呼吸,而后继续将枪口对准他,沉静地说:

    “公爵阁下,我果然还是最讨厌贵族了。”

    “……”

    “我确实没想到,你会是我最厌恶的那种…那种家伙。”艾因讽刺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我真后悔相信过你……我真傻,真的…公爵阁下可真是厉害,骗了我这么久,是打算一直骗下去吗?也该满足了。”

    “不,不是的,艾因……你听我说——”

    艾因提高声音打断他:

    “那你犯下那些谋杀案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装成人类接近我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你敢不敢回答我,公爵阁下!!!!!!!”

    愤怒的尾音回荡在空间中,如同一个被撕开的伤口。

    “……”

    “你回答不了。”艾因笑了一下,“你回答不了……因为我知道。一个游戏,对吧?哈哈,真好笑。你怎么不笑呢,公爵阁下?”

    “……”

    “如果我猜得没错,因为凶手是您,尊贵的公爵阁下。哪怕猎人协会查出是您,您也不会因为这件小事受任何处罚吧?”

    她的声音很冷。

    “……”

    帝斯绝望地垂下头,不敢面对她的眼睛。只是觉得一切都在坠落,滑向无底的黑暗深渊,包括他那无望的梦与希望……一直都是这样,他抓不住任何东西。

    一个真正的朋友,他的命运,小猫。

    他的爱,他的心。

    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我错了。你们吸血鬼,都是一样的。”艾因讽刺地勾勾嘴角,“也是,指望血族贵族不伤害人类,就像是蹩脚话剧里都不会采用的冷笑话。我才是疯了。公爵阁下,你听好。”

    “你去过你的好日子吧。”

    啊。

    艾因不要他了。

    都怪他。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不,现在都,都无所谓了。

    他的婚礼没有了,举办不了了。

    因为艾因不要他了。

    因为他是一个恶心的怪物。

    “的确,我只是个小小的猎人,没有公爵阁下这样大的能量,没办法让你接受应有的惩戒,没办法改变这样的世道。所以,你滚吧。”

    “不要。”青年仿佛不会说话了似的,他摇头,来来回回地重复着,蓝眼睛里满是泪水,“我不要。求求你,我错了,艾因,我错了。不要抛弃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真的,我不会再说谎了,再也不会了!我只是想和您在一起,我不想骗您,我不想骗您的……如果先遇到您,我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都怪我,我不该听他的话的,我错了!!!我不能没有你,求求你,不要抛弃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

    “给我滚!!!!!!”

    艾因闭上眼,大吼出声,狠狠揪下左手原本心爱的戒指。美丽的银色,就像一滴泪……她连同捞起祭坛上的项链,就像抛什么避之不及的垃圾一样丢在了他的面前。

    咣当。

    小小的银色落在地面,又弹跳了几下,在原地最后转了几圈,静静不动了。

    “把你的东西拿回去。不要再玩这种人类的扮演游戏了,公爵阁下。放在你那里的东西,我不要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扔掉或者烧掉,都可以。”

    “……”

    看着被扔在面前的戒指和项链,高大的青年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灰尘和泥土弄脏了大衣和西裤。

    他流着泪,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所有的贵族风度和身份都被他抛之脑后,青年狼狈不堪、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捡着被爱人抛弃的戒指和项链,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宝贝地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填补那个残缺的破洞。

    他和他送的东西,都被他的神抛弃了。

    “不是扮演游戏……”

    青年嗫嚅着嘴唇。

    “不是…扮演游戏……我爱您。我只是,努力想要…成为你喜欢的样子……不要讨厌我,真的,艾因,真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艾因的目光似乎动摇了一瞬间,流露出极复杂的神色……既是哀伤,又是愤怒;像是难过,又像是在惋惜什么不可改变的命运。她紧咬嘴唇,握着枪的手指在颤抖。

    她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不,再也不是了。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这次,我不会对你开枪…但不会再有下次了。现在,从我的眼前离开,再也不要回来!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就用这把枪,射穿你的心脏!!”

    说完这句话,她几乎像是落荒而逃般冲出了拱门,经过一动不动的青年,匆匆离开了遗迹。

    那一瞬间,艾因微微侧目,似乎想要回头,却终究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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