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门铃声突然从楼下传来。
难得惬意的午后,艾维正坐在写字台前修改自己的工程材料和图纸,而菲奥娜在一旁的沙发上翻着今天的报道。
他恍惚了一下:似乎没有登门拜访的客人,这会是谁呢?
男人下楼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看了一眼。
“?”
形象显眼的青年一手把礼帽按在胸前,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模样看起来憔悴而滞怠。眼周的皮肤颜色极其暗淡,像是长久缺乏睡眠,而又反复哭泣的结果。他似乎罕见地有些不修边幅,大衣的衣领折了过来,却忘记了翻正。
帝斯?!他为什么会……
“……”
艾维愣了愣,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打开了门。
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帝斯就随之抬起头来,膝盖几乎像是昏厥一般立刻塌了下去:
“…艾维先生,对不起,都怪我……”
艾维吓坏了,急忙用双手托住他的腋下,避免青年真的跪下去: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了好了,站起来,进来说话,阿。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都怪我…。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那就是欺骗她。这都是我的错。”帝斯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坚持不肯站起,蓝眼睛流露出茫然失措的愧疚和心碎,“我没有任何资格请求您、您的夫人,以及小姐的原谅,我不配。您也绝对不要原谅我……”
眼泪涌出眼睛,又被咽回眼眶。
“可是,我不能,不能没有她……”
青年痛苦而仓皇地摇头,仿佛要把整颗心脏都从喉咙中呕出:
“她就是我的一切。没有她,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一切对未来和梦想的期许都暗淡了,破碎了……失去了原本的光辉。我是这样恬不知耻的家伙,应当去刑台上受绞刑。因为不想失去她,卑劣地来到您和夫人的门前,可是,我无法控制我自己,就像灵魂的骨架无论如何也要从躯体中血肉模糊地挣脱出来。我的心终究还是带我来到了这里……”
“呃……孩子,你先进屋来吧。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维被帝斯的样子吓得够呛,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只能托着他往屋子里带。楼上的菲奥娜被动静吸引了,从楼梯上看到了这一幕,于是小跑下来,把手搭在帝斯的肩膀上。
“怎么啦?”
“……”
青年悲哀地垂下眼帘。他沉默了几秒钟,声音发颤:
“……我不明白,我怎会有这样荒诞而卑劣的想法,想要婚后再慢慢告诉她,我其实并不是帝斯.佩尔,子爵家族的第四子,而是…莫德里赫的,现任…公爵……”
“?”
艾维托着他的手指僵硬了。两个人正用一种无比惊愕的表情面对着他,愣在了原地。
“你……您…您您是,认真的?”
公爵?!
帝斯?!
等等,他似乎有点头晕……
“…可是,艾因是那么聪明,那么敏锐,她还是发现了我藏起来的这一面。”青年的睫毛颤动着,苦涩地笑了,“当然,这一切都怪我,是我骗了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是,等等,莫德里赫?!公爵?!”
好不容易将帝斯托进了门,艾维扳住帝斯的肩膀,迫使失魂落魄的青年面对自己的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脑子很乱,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您还这么年轻,又总是在温斯顿……”
帝斯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了什么,摊开了在两人的面前。
“…是传送魔法。我就是用教廷的信标这样在两地往返……当然,这件事听起来太过离奇,我完全理解您的种种疑惑,所以接下来,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
“…先坐下吧。我去烧杯茶。”
菲奥娜看起来有些局促,她的手从帝斯的肩膀上放了下来,转而交叉在身前。
两个人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了下来。
“…您有所不知,其实我母亲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去世了。”
帝斯垂下头,平静地说:“我没有见过她,只在城堡深处的画像上看见过她的模样。我拿到了她留下的戒指,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父亲总是忙于公务,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他只是需要一个‘莫德里赫’作为正统的继承人。即使换了一个名字,不是帝斯也没有关系,那个男人这些年来,都只在教导的时候出现,我是由城堡里的仆人和管家照看的。”
“孩子…噢……我很抱歉听到这个。”
艾维有些难过,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小心地说。
帝斯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没有资格请求怜悯,我的经历根本不值一提。您的高尚应当给予更加值得的人,而不是一个靠吸人们的血活着的虚伪的家伙……我说这些,只是想说明发生的事情:莫德里赫?是的,我很幸运,因为我的父亲拥有惊人的权势和财富,普通家庭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权势和财富……现在,我也继承了这一切。可是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我还有什么东西呢?
“我没有朋友,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那个男人甚至不能陪小时候的我去镇上玩,给我买一个当季商贩摊子上的苹果糖。因为身份的关系,面对我的人总是非常恭敬,或者恐惧…当然,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可是我实在受够了。我开始说谎,欺骗别人,假装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学生或是青年企业家……”
“原来是这样……”
菲奥娜想要倒茶,却在帝斯面前迟疑了一下。帝斯接过茶壶,站起来给两个人倒了茶,再给自己的茶杯添上。
“……请您不要用特殊的态度对我。这会让我…很伤心。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
青年注视着杯中的倒影,悲哀地笑了。
“可是疯狂的事情总会发生,你永远不知道它会何时到来。自从了解到教廷的信标可以在两地进行传送之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冷冰冰的地方,到各地去旅行。成年之后我才被允许走出那个城堡,当时我才二十岁出头,还对一切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后来有一天,我接到了急传的信件,我的父亲染上了急性的传染病。‘什么?’我赶回去看他,最后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面对着那个男人的遗体,心里应该有一些其他的情绪吗?可是我只是觉得疲倦。世事就是这样的无常……现在我真的是一个人了。我没有逃走,最后仍然承担了我父亲留下的肮脏的家业。”
“……”
艾维心里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有钱人家的孩子还有这样的烦恼……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对帝斯的观感其实还不错。
这个年轻人言谈举止都明显受过极好的教养,同时又不显傲慢或是轻蔑,他没想到青年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也许并不是财富就会带来幸福。
他也曾瞥见过上流社会扭曲和物化人性的一面,就算提供跻身的机会,他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旅行的时候,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一直都很感激。其实我是个缺乏常识的人……这个时候,朋友们总会调侃我:‘帝斯,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少爷?’我有些难以置信,反问:‘怎么看出来的?’他们笑了:‘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对上等人那套腔调和繁文缛节倒是很精通。’我就不说话了,感到很惭愧。后来,我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足够克服这些障碍,就把真相告诉了他们。可是,我想错了。”
帝斯摇了摇头:
“一小部分人很愤怒,把水泼到我脸上,喊我‘贵族狗’,让我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假惺惺地把他们当成扮演游戏的玩具。更多的是敬而远之,或是攀附…恐惧和讨好。的确,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也会这样做,这不怪任何人……只是,我没再敢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我的朋友,我只是……害怕那些纯粹的感情又像过去那些教训一样开始异化和变质。”
“……直到我遇见她。”
帝斯痛苦地闭上眼睛。艾维和菲奥娜的目光变得复杂,只是沉默地看着青年埋下脑袋。
“…我完完全全被您和夫人的女儿吸引了。我爱她。我在她面前,是如此血肉模糊地赤裸。越靠近她,我就越胆怯;越是甜蜜,我就越是痛苦。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我的卑劣,我的不耻,都像是刀子那样在折磨着我的灵魂。”
“艾维先生,菲奥娜.迪克兰女士。我可以直白地说明: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我想要在婚后再告诉她,我是公爵,因为这样她就不能简单地摆脱妻子的身份;我没有告诉您和夫人,因为清楚一定会招致的反对……而现在,我来找到您和夫人,也是恬不知耻,死缠烂打的行为,可是,我不能没有她,我不知道失去她,我还能怎么活下去……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只想要结束。安静地结束,这样就好了,我就不会再孤独了……”
“不,孩子……”
菲奥娜哀伤地把手轻轻覆在帝斯的手背上。
青年轻轻地笑了,摇了摇头,泪水打在桌面上,浅灰色发在下午的充沛光线中呈现出柔软的金色。
“…夫人,您是如此的高尚,怜悯我这样的罪人。可是,千万不要怜悯我,我不值得被怜悯。啊…妈妈,要是妈妈还在的话,会像您这样温柔吗……?会在下午给我弹钢琴吗?会在睡前给我念诗吗?”
妈妈。
“……”
菲奥娜的目光变得哀伤和柔软,她抓紧了帝斯的手。
“谢谢您。”
青年静静地说。
……
“如果您怀疑我是否是真正的莫德里赫公爵,我这就给您看皇帝陛下签署的辞令。相信您也认为,撒这样的谎没有必要,也是极其危险的。”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似乎稳定了情绪。
帝斯从随身的公文包中拿出一个看起来很贵重的黑色盒子,将里面烫金的特种纸推向男人,等待他的确认。艾维拿起上面还压着的一个皮质小册子,轻轻打开,被里面的数字吓到了。
“…很抱歉骗了您和夫人。这是我的一点歉意,您可以去市区的银行兑换。那家银行是莫德里赫家族旗下的产业,我已经通知好了他们。”
艾维像摸到了火炭一样将账户扔回青年面前:
“…不,不用!怎么能收下这样贵重的东西!呃,帝斯,不,公爵阁下……”
“您叫我帝斯就好。”
帝斯垂下眼睛,诚恳地说。
“我希望您收下。”
“不行,不用了…!我现在已经相信您了。我们不能收您的东西。”
艾维坚持否认。
“这是对我错误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歉意……”
“不用了,孩子。我们要是收下的话,艾因要怎么办呢?”
菲奥娜轻轻摇了摇头。
“您有这样的诚意,我们很感动。可是这终究还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们可以劝一劝她,看看能不能改变她的态度,要是收了您的钱,就变得不一样了。”
帝斯愣住了。片刻后,他低下头,慢慢将那本账户收了回去。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没关系,孩子。”
菲奥娜温柔地笑了。
就在这时,背后的门咔嚓一声转动,然后缓缓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