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宫里调配来的太医也抵达了王府。
太医们短暂商讨过后,基本认同民间大夫的医治方法,在得到秦影颔首同意后,操刀割开了林英之的手臂。
屋里没有秦影落脚的地方,除了大夫们,便只有一名侍女安排在床边。
他站在屋外,透过窗户的缝隙,紧紧盯着太医们的手。
刀子割开了她的血肉,伤口森然见骨。
他转过头不忍看,明明在战场上也见过类似的处理方式,可是落在她身上,他就是不敢看。
打仗杀敌也好,发动政变也好,不论做下何种决定,他都没有觉得害怕,但见到那不再流血的伤口时,恐惧反而萦绕在心头。
他害怕失去,他太怕了。
府内一共死了六十多人,每一具尸体,都盖上了白布,摆在前院。
他的羡云,晚间被关在笼中,反倒避过一劫。
这里有些人,是从他刚刚封王便入府的,有些人是后来调派来的,但入了府,便都是他的人。
范越的尸体也摆在其中。
这个人,一开始不怀好意地接近,到现在为他挡箭而死,中间也不过几年。
“我告诉过你,不要替我挡,你为什么不听呢?”
他用衣袖擦拭范越脸上的黑血,但是血迹已经干涸,他擦不掉。
“我命里有劫我不用你替我挡......”泪水掉落在范越脸上,划开了一些黑血,“说话啊老范......”
“范越......你何必啊......范......”他哽咽着,说不出话,任凭滚滚泪珠滑落。
不管多么下作,多么肮脏的事,只要他吩咐下去,范越就会当做圣旨一般执行。
若恼了,他还会小心哄着自己,扮着丑角让他高兴。
多年的情义,他早就将范越当做手足和亲人,现在范越不在,他还能信任谁?
护卫将府内人推走,给秦影留出空地,不让他哭泣的模样被更多人看见。
一夜未眠,他忽然间就长出了胡渣,沧桑、疲惫地入了宫。
“臣已经将丞相压入了诏狱,陛下可随时提审。”
御书房内,他盯着地面,向元成姣汇报了府内情况。
“行刺的都是凌霄阁的死士,还有佑中的三名的分阁主。臣本想收服了凌霄阁所有的势力,再献给陛下,但他们的反抗比我想象的要激烈。也幸好,他们行刺的是臣,否则,臣担心他们会对陛下不利。”
他说得极其疲惫。
“穷凶极恶之徒的反扑,是最难招架。朕听闻,你府上死了不少人,这段时间好好在府上休息,给府里的人安排后事,朝野之事,等你休养好了再处理不迟。朕给你送去的太医,你可以留在府上,照看府中人。”
元成姣穿着暗黄常服,对他遇到刺杀一事,很是关切。
“臣,谢陛下隆恩。”
待熙王走后,应珣的身影从书架后的暗门里走出。
“你要让我去审丞相?”
他猜测元成姣让他暗听他们对话的用意。
果然她颔首,“个中细节你去了解清楚,回来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事,我没兴趣花精力。”
“然后呢?”
“丞相至今未娶,老家也不剩几人了,这样的人,执念早就深入骨髓......”元成姣指腹摩挲在手边杯口,抬眼看向应珣,“赐酒吧。”
赐的,当然是毒酒。
“知道了。这件事我传出去了,你知道了吧?”
是将熙王收服凌霄阁之事,传去了泰北。
“你有动作的时候,我便知道了。你继续你暗探的职责,我不拦你。到了该拦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应珣无可奈何但也正色,“知道。熙王自作主张收服凌霄阁,是用凌霄阁换那女人。”
“他这点心思,我怎么会不知呢?既然他自己呈上来了,那我便笑纳了。”
回到王府,秦影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后院。
太医就安排在了偏房,时刻守着林英之。
“王爷,姑娘已经上过药了,但是没醒过。”侍女汇报。
“好,你先出去吧。”
侍女离开了,独留下他和林英之。
现在很安静,也很和平,他们没有冷言争锋,也没有故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只是躺在那里。
她微弱的呼吸声就是一切。
他小心伸出手,触碰她的脸,抚摸她的脸。
凉凉的。
他从未这样,近距离靠近过,他也不敢,他鼓起勇气过,可每次都被她抗拒,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曾经的拥抱她不抗拒,现在只是靠近都要被排斥。
“为什么,对我这么无情?”
“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别离开我好不好?”
轻声询问,但得不到回答。
他大胆了一点,躺在了她身侧,盯着她的羽睫,没有动静,便又靠近了一些。
这个时候,他竟然生怕她醒过来,发现他未经允许,偷偷靠近。
他好像一个窃贼,在窃取她的气息让自己安心。
“我没有再派人追捕他们了,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他偷偷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在她掌中无意义勾勒。
“你醒过来,骂我,打我,甚至要杀我,都没关系,我认了,我本来就欠你的。”
他闭上了眼,声音开始若有似无,“快一点醒来......慢一点醒来吧......”
她醒不过来。
在她听见自己的血飞溅出去之后,她就陷入了昏迷。
她的意识在下沉,根本无法得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体如何了。
但是有一点,她似乎明白,她还没死,但可能快了。
听说人死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她的意识在下坠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记忆,也进入了自己的记忆。
记忆在向前追溯,从梁都,到荆遥,到琢翠原,到发洪水......
她看见了好多人,淮鸦,秦影,元成姣,李不言,玄童,应珣,甚至她还看见了满姑。
原来身边已经走过了那么多人吗......
她要回溯到什么时候?
啊,她想起来了,上一次在灵山自己遭到力量的反噬时,也陷在了记忆中,原来那会她就接近死亡了吗?
那一次是为了救秦影,可秦影的生死,真的那么重要吗?
柔软,但也坚硬的草扎痛了身体,她睁开眼,看见秦影在逗小灰狼。
这会是她离开元成姣军营的最后一晚,她像一个旁观者,站在“自己”与秦影身后,回顾那一晚的记忆。
看她看来,那一天他们并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恐怕就是那匹小狼。
也许是应了那句,旁观者清,知道秦影对她的情愫之后,现在再看,短短的交谈中,他总是有太多欲言又止。
她不禁想,那会他是要对她诉衷肠吗?
若是早一些了解他的心思,他是不是就不会造成后来的伤害?
不知道,她不爱做这些假设,已经做出的事不会因为苦衷而收回伤害。
她站在记忆中他身旁,伸出手,抚摸他的头顶。
他也一直在做很辛苦的事,她明白,但她不想也不愿意回应他的渴求。
收了手,朝前走去。
秦影抬起头,望向空旷的草原。
草变成了坚硬的石板,她坐在游鱼的小院中,看着师徒俩说说闹闹,尽情吃肉喝酒。
油沾上了自己的衣袖,她看着李不言横躺在自己腿上,被游鱼逗得咯咯笑。
酒水洒在了地上,她在水面中看见了李不言的倒影,倒影中的她,满脸血泪,双手持剑。
水像是被蒸发了,化作白雾消散在空中,身下不再是秋千,而是柔软的皮毛。
光亮茂密的银白毛发包裹住了她的身躯,她放弃了一切思考,躺在皮毛之上,任由它带着自己飞上万里高空。
高空之上是云层,穿透云层,从水中冒头,她来到了那个雪夜。
这时候,她还是她,秦影还是秦影,闻清语还是闻清语,好像一切都没变化,又好像一切都在变化。
朝她所知的那个明天前进,而她也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无法阻止任何事。
站在水面之上,她低头看自己的倒影。
倒影中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是“她”。
“她”没有在看自己,而是仰天沉默着,叹息着,却又坚定着。
然后“她”躺到了石床上,闭上了眼。
一道金色的流光慢慢泛起,缠绕在“她”身上,划破了每一寸肌肤,汲取着流淌出来的血液。
金色流光又遮盖住了“她”的双眼,片刻后,她的双眼消失了。
忽然水面荡起涟漪,她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然后在另一道水面中站起。
甫一睁眼,她就便周围的景象吓到了。
是真切得被吓到了。
周围的水是红的,水中,全是白色的眼球,那是人的眼睛。
抬起手来,手掌中还躺着一颗人眼。
“还是有些恶心的。”
自己的声音在岸上响起,“她”站在水边,一袭黑衣,淡然看着她。
她大概知道,自己似乎是又穿越了时间,和“她”面对面了。
“我看见,你也被挖了双眼。”
“是啊,在那呢。”
“她”侧开身,不远处有张石床,床上躺了个人。
“她”又道:“眼睛被挖出来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能看见你了。”
“为什么?”
“天赋异变了,你越虚弱,我越有力量将你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