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了。
就不该答应,这该死的尴尬。
橱柜碗架滑轨声格外明显,暖水壶塞被拔出,接着是倾倒热水,厨房里随便什么动静稍微凝神就能听清。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出来:“晚饭吃过了吗?”
“吃了。”我回答。
沙发太软,我不自在地小幅度挪动屁股,感觉怎么坐都坐不稳,屁股蛋刺挠得不行。
与此同时,反思自己为什么答应得如此迅速,最终只得将原因归咎为:长途坐久了,脑子犯浑,神志不清。否则我为什么会答应得这么快?自从分手后……
等等!
算是分手吗?是我直接把人家甩了吧!当时走得相当利索,没来得及当面说,进车厢了才突然回过神,连忙给他打了个电话,通知一声自己要离开的事情。可是,我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真记不起来了……
比如:【我走了,咱俩断了吧,我以后可能不回这儿了。】
还是:【不想待在这里,我去别地看看。走前跟你说一声吧,省得你们以为我失踪了。】
或者是:【别管我,也别找我,我没事,走了。谢谢,还有,对不起。】
根据推测自己的讲话习惯,我应该会说这些……
啊——我真该死啊。
眼前突然出现一杯热豆浆,然后被放在茶几上。
“兑过冷水,不会很烫。”他自己手里也端着一杯,客厅光线很暗,但我猜那只是一杯普通的水。
触碰到杯子的瞬间,热意覆满手掌,豆浆散出的热气很淡,我喝了一口。非常令人怀念的味道,毕竟前几年生活的地方,喝最多的不是酒就是牛羊奶。
“谢谢。”
“不客气。”
“……”
“阿姨呢?”我左顾右盼,打量四周。
当初那段堪称艰难的日子,她帮我和老高解决了相当大一部分的生活难题,于情于理都该登门感谢一番。虽然迟了。明天就去药店买几盒驴胶阿胶,还有什么美容保健品,啧,当初再带些特产回来就好了。
“快十点了,她回房间睡了。”他捧着水杯坐在右边的单人沙发上。
我干笑:“这么早,阿姨还睡眠挺好。”
“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她会很高兴的。”他突然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一瞬,提出老套的问候:“阿姨身体怎么样,还健康吧?”
“挺好的。”这次回答完,他主动挑起话题,像老友寒暄般自然问道,“你这次回来多久?”
“也就……三两天吧……也不一定,看情况吧,票还没买。”莫名有些心虚。
杯底与桌面不轻不重的咔哒一声。
“两三天吗?”他语气平淡,随即提出很中肯的建议,“这段时间最好还是提前购票,临时去不一定能买到。”
“是倒是。不过也不一定非要回去,哪里有票买哪里——”全当旅游了。要是一张都没买到,那就原地多留几天。
没等我讲完,他突然站起身,说:“我拿个东西给你。”我看着他去到卧室,然后很快就出来了,仿佛只是进里面转了一圈。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近距离下,我看清他身侧的手是握拳状态。
不会是想给我一拳吧?我胡乱揣测着。他想揍我哪?可以别打脸吗?算了,随便吧。我可以先把豆浆放下吗?待会儿撒了算谁责任?被打的那个还要清理现场吗?
“伸手。”他说。
“啊?哦。”我掌心朝上,他抬起手,不像是打人的姿势,随后,冰凉的金属落到手里,那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
“钥匙?”看到上面系着的绳子,我更加惊讶,“我家的!怎么在你这里?”
“前几年大扫除,从床垫夹缝里发现的。”
钥匙尾端系着一根长度不短的鞋带,绳结处可以看出是鞋带末端的金属头,确实是我以前的钥匙。
大概是初中,或是高中?反正是个寒假,在那段时间,我总是弄丢钥匙,最高纪录半个月连丢三把,每弄丢一次就被罚去做所有家务。后来终于妥协,不再死犟着钥匙只揣衣服兜了,去找了根鞋带串起挂脖子上,这把钥匙是戴得最久的,不过最后还是不见了。
没成想,竟然落在他家。
“不知道你家后来有没有换过锁。”他坐回原位,视线落在没有打开的电视上,指节上抬推眼镜,结果推了个空,很自然地转变动作,捏了一下鼻梁。
非常亲切的熟悉感。
我悄悄勾起唇角,在预感他视线会投过来的时刻,我恢复神态,垂下眼。
豆浆快凉了,杯口已经没有热气飘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带钥匙?”说完我才觉得失言,人家只是简单遇上了,而物归原主的,恰巧是钥匙而已。
“我并不知道。”他平静陈述道,“只是想还给你而已。”
停顿几秒,他突兀的笑了下,神态语气间杂着很轻微的嘲弄:“你还是那么健忘啊。”
“嗯?”我又忘记了什么?直觉现在不能穷追这个问题,但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情绪并不好。
我们就这么相对而坐,沉默着。
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到我身上,我的视线也没有落在他身上。
那时我像个窝窝囊囊的劳改犯,心虚地垂着头,余光悄悄打量对面的人——他在看窗外。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客厅主灯没有打开。为了省电,或者嫌主灯太亮,晚上通常会打开与客厅相连的过道灯,要么干脆只开一盏餐厅灯。他家也是,暖黄色餐厅灯光打在他的后脑勺和半边身体边缘,勾出一道模糊的金色光影。
沉默似乎总是出现在我和他之间。
我喝光最后一口豆浆,盯着空杯子,用半秒钟思索,要不要去厨房把杯子冲干净,又迅速放弃了这个念头。杯子放回茶几,我起身,越俎代庖替主人下达对自己的逐客令:“不早了,我先走了。”
“急什么。”他扭过脸,半张脸被光照亮,半边脸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你又睡哪?”
我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天花板,理所当然道:“睡楼上啊,有钥匙就不用去外头开宾馆了呗。”
“直接住进去很容易尘螨过敏。”他说。
“啥?”说话间我收回视线,发现他也站了起来。
“屋子太久没收拾,住进去对身体不好。”
“嗨,没啥事,将就一晚。”我晃了晃手中的钥匙,边走边说,“睡地上都行。”
“我去拿被子和床单给你。”
“不用麻烦。”我试图推脱,脚下不停,“家里有,抖抖灰躺一晚出不了问题。”
“不麻烦,身体最重要。”他语气温和而又不容拒绝,“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要将就呢?”
于是我只好原地站住,回身与他道谢:“……谢了。”
他越过我,动身朝卧室方向走去,走到大概一半的距离,背影停住:“你一定要这么客气吗?”
我怔愣。
不等我开口,他已经走进卧室。
这次他在里面停留的时间长一些,柜门开合之间的铰链声,又过了一阵悉数声响,他才抱着一床被子出来。
接过来,被子沉甸甸压在手臂,我缓慢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口头客气:“走了,晚安。”
他替我打开门,后退半步。
“晚安。”
踏上楼梯第三阶时,身后的门被很轻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