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习俗,下葬当天,趁太阳落山前回家,到家以后,这一天不能再出门。
回程途经药店,让司谚停了车。
“你生病了?”他问,随后又打量了一下我的脸。
“没,”我开门下车,隔着副驾车窗玻璃对话,使我不得不弯下腰,“买点东西,五分钟,马上回来。”
然后又补一句:“很快的,你不用下车了。”
补血益气、安神补脑、养肝护目,还有温和滋补的中药,煲汤时候放的。
随便几样就满满当当提一手。
“司谚,开一下后备箱。”
放完东西,回到副驾。
我才刚坐上,他就问道:“你买这些做什么?”
“给阿姨,还有你的。”我说,“一点保健品,和铁皮石斛、鱼胶这些药材,铁皮石斛拿去煲鸡汤,听药店老板说鱼胶还能拿来炖牛奶,等回去你们试试。”
“为什么突然给我们买这些?”他又问。
“前天去你家吃饭就该提点东西上门,不过阿姨也太速度了,准备时间都没有。”我说,“哪有人空着手上门做客的。”
我倒是更想做东去外面饭店摆一桌回请,可惜没有合适时机。
“好,谢谢。”他启动车辆,看了一眼后视镜,随后目视前方,打着方向盘,“把安全带系上,高亦。”
前面路口右转弯之际,突然——
“喀!”
“砰!”
司谚立马踩刹车。
我们同时扭头朝声音源头看去。
“爆胎了?压倒东西了?”我降下车窗,“不对。”
司谚:“应该不是。”
硝烟味飘了进来。
转角人行道两个戴毛线帽的小孩指着车子嘻嘻哈哈,手里各自捏着盒摔炮,蓝帽子扬手一摔——“砰!”又是一声。
“操,这俩皮猴子。”我松下紧绷的身体,“还以为枪响了,吓我一跳。”
他有些新奇:“你听过真枪的声音?”
“听过,见过,等下告诉你。”我解开安全带,“你待会转弯开慢点呗,越慢越好。先解锁一下副驾的门。”
司谚重新启动车子,挑了一下眉:“你要干什么?”我猜他真正想说:你又想使什么坏?
我义正言辞:“替天行道。”
大概率是因为没被司机骂,俩小孩没掉头跑,在原地等着下一辆车吓唬。
“停!”
我立马打开门,两个跨步冲到距离小孩最近的树桩子旁,再一个跨步右移,目标明确,左手抢一盒、右手抢一盒,直接从他俩手里夺了过来。
直接倒出一把拢手心,朝他俩脚边用力一甩——
劈里啪啦——
“啊啊啊啊妈妈!!!”
“哇啊啊啊啊啊!!!”
目送他俩落荒而逃的背影,我昂首挺胸地回程,关上车门,我立马催促道:“快走快走,踩油门!小犊子回家摇人了。”
他笑着说:“不是替天行道吗?怎么还怕报复?把安全带系上。”
“头铁也怕菜刀砍。”我扣上锁,回味刚才的壮举,猛一拍大腿,“爽!”
他看着前路,唇角勾起:“你以前不也这么干过,拿摔炮吓唬车。”
“我可比那俩瓷锤高明多了!毛蛋光子屁股滑,也不知道躲着点,炮一摔,往旁边那么大个树桩子后面一缩,不就成了,被发现再跑也来及。”我恨铁不成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盒子还被我攥着,倒扣过来:“还剩两颗。”
“什么?”司谚开车很专心,只是把头微微往我这方向偏了偏,眼睛注视路况。
“摔炮,”我伸手递过去,“要玩不?”
他飞快扫了一眼:“不要,小孩子玩的,我已经过这个年纪了。”
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你真是……”他无奈叹气,又提到,“刚才你说听见过真正的枪响,是什么样的?现在怎么有人敢私自持枪?”
“老猎枪了,说不定比我俩年纪加起来都大。”当然这是夸张说法,这事儿没什么好避讳的,我直说道,“一个牧民家的,猎手的传家宝,命根子。”
“那枪是在河谷里面放的,打在对面山坡,子弹打的地方瞬间冒出一股青烟,回声好半天才散得去。”
“他把他爷藏了几十年的老猎枪偷出来,和他叔,加上我,约着日子进山打猎。”
“一头都没猎到。”
“走了整整一天,翻山越岭、趟河过桥,终于进到原始林,天也黑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是啊,什么都没有。”
“班木库气不过,空放了一枪,子弹打在峡谷对面的土石头,碎了一坡的土。”
“班木库是谁?”
“偷‘传家宝’的那位。”我回答后,继续说,“没有鹿,也没有熊,狼,更是见不着了。”
“也许是走得不够深。”
“连头野猪也没遇上。”
“反而还一路拆了不少捉脚和钢丝套,全是偷猎的留下的。”
“当地人从来不会设陷阱,并不是不会,而是,一个猎人的尊严。”我解释道,“他们认为草原上的一切都是长生天赐予的,不该用低劣的方式牟取猎物,这是对长生天的不敬。”
“很有意思的民族。”他评价道。
“是很有意思,越往草原深处,信仰越纯粹。”
“你喜欢那里吗?高亦。”司谚轻声道。
车已经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
“喜欢,身处那个环境,很多时候什么想法都没有,脑袋是空的,眼里只有那片草,那片天,那群羊。”
心也是空的。
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额头看,光洁饱满,眉目舒展。没有疤痕。
“激光祛掉了。”他说,“毕业工作的第一年。”
“为什么?”
“可能是,我也想做一些改变。”他指腹轻点了一下眼周,“包括近视手术也是。”
“这些改变所带来的结果并不坏。”他说。
我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我们的变化都很大。”
“对。”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他问。
这句本该在久别重逢后就问出的话。
“不怎么样。”我诚实道,“浑浑噩噩的,但有时又很清醒。”
“什么时候清醒?”
“夏天躺在能把人淹没的草丛,风很大,泥土和羊粪马粪的味道,还有篝火燃烧的味道。”
“还有吗?”
“骑在阿达达的背上,差点被它甩下去,它的蹄子是整个草原最有劲的马。”回想到某些时刻,我抱怨道,“脾气也是最差的。”
“浑浑噩噩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呢?”
“每时每刻。只是没想到……”我有些感叹,“回到这里,居然是七年之后。”
“七年,两千多天,那么久,太久了。”
“太快了,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说完,我沉默下来。
“你的胡子看上去很扎手。”他突然开口,“那时候,我非常想、把你的胡子揪下来。”
“你变了,”我乐得出声,“变野蛮了。”
他也笑了,他的笑总是文雅而含蓄,眉眼微弯,很恬静的笑容。
也许,从没有人说过他笑得很忧伤。
“出发那天,我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