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天的火烧得最旺盛的时候。
此刻，头顶太阳毒辣，脚下地面滚烫，赵玖玖夹在中间，像一块愤怒的五花肉，明明长了腿，却怎么也跑不出这无边无际的大烤箱。
十分钟前，她从椅子上弹射出发，一路循着树荫不知不觉走到了校门口。这会儿回过神，看着校门外被烈日暴晒到恍如发白的街景，终于陷入了茫然。
再往前推五分钟，十五分钟前，一场恶劣的对话将她心里发酵了一整天的坏心情引燃，于是爆炸瞬间产生的巨大能量把她一路推到了这里。
能去哪里呢......
就这样不打招呼就溜走是不是不太好？
刚刚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此刻，烦躁和懊悔两种情绪在赵玖玖的大脑里拉锯。
终于，在头顶烈日持续不断地炙烤下，那份本就不多的歉意燃烧殆尽。
赵玖玖不再犹豫，她快步穿过马路，朝着心里的目的地笔直前进。
推开店门的瞬间，冷气毫不吝啬地给了赵玖玖一个结实的拥抱。
总算活过来了。
这个时间点，店里除了老板空无一人。赵玖玖缓慢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老板的脸上稍微多停留了几秒，她发现依然是记忆中的那张脸，身体顿时松弛了一些。
老板没变，菜单也几乎没什么变化，和这家店的名字“时光茶语”一样，是非常守旧的风格。
赵玖玖没有点她从前最爱的珍珠奶茶，要了一只甜筒。
甜筒很快就好了，赵玖玖接过来，盯着顶端那个灵动的卷曲忍不住绽开笑容。
她克制住想要一口咬掉的冲动，吃之前，应该先拍个纪念照。
赵玖玖转身举起甜筒，取景框是正方形的，背景是玻璃门上的店名印花和门外失焦的街景，主角是一只白色甜筒。
赵玖玖盯着手机屏幕，耐心地摆弄着手中的甜筒，试图找到一个最精美的构图。
她拍得很认真，和她抵达之前心无旁骛的赶路如出一辙。因此，她没能注意到此刻正有人准备推门而入，而这个人此前已经远远地跟了她一路。
推门的动作一气呵成，仿佛这是一扇单向玻璃，来人并没有看见门后的赵玖玖。
甜筒就这样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获得了自由。
赵玖玖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的目光抬起又落下，最终停在自己手上的一片狼藉上。
一部分甜筒糊在门上，一部分粘在她手上，还有一部分砸在了她的鞋上。真是寒从脚起。
赵玖玖被自己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段子逗笑，冷不丁笑了一声。
她瞬间感觉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只听见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用毫无波澜的语气淡淡说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赵玖玖轻轻叹了口气。幸好她的火几分钟前已经被冷气熄灭了，静息态的她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女大学生，年纪轻、懂礼貌、好说话。
她抬头看向这个认错态度消极的肇事者，看清后整个人愣了一愣。
竟然是一中的学生，身上穿着那件赵玖玖非常熟悉的夏季校服。
赵玖玖又一次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没关系”，她爽朗地说道。
少年绕过她径直走向前台，冲着里面的工作间喊道：“不好意思，外面需要打扫。”
赵玖玖不禁怀疑他刚刚那句“不好意思”是对玻璃和地板说的，是她自作多情了。
赵玖玖借用奶茶店的洗手间，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衣物。
运动鞋是网面的，融化的冰淇淋估计已经渗进去了，反正这双鞋已经穿了很久，赵玖玖打算回去后直接丢掉。至于裤脚上的污渍，也只能等回宿舍之后再洗。
她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奶茶店已经被打扫干净，而那个少年正面朝街道站在门外。
赵玖玖略带犹疑地走过去。
“你在等我吗？”
她拉开门邀请少年进来，他却仍站在那里。
“刚刚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和鞋，一共多少钱，我赔给你。”
“哦，没事，本身就是旧东西，况且你也不是故意的。”
她本来还想加一句，“更何况你还是高中生，应该没什么钱”，幸好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大概率只比她小三四岁的学弟，她莫名感到松弛。或许因为他们曾经就读于同一所高中；又或许，相比于他，她确实是更加游刃有余的大人。
少年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有笔吗？”他开口问她，眼神落到她的眼神里。
赵玖玖一瞬间有些轻微的晃神。她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黑色水笔递给他。
少年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看似两手空空，身上却真的带有笔。赵玖玖补充道：“我习惯随身带支笔。”
他接过笔，却又递还给她。一同递给她的还有他的手臂，“给我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吧，我今天没带手机，等我拿到手机......就把钱转给你。”
他的胳膊就那样悬停在赵玖玖身前，伸得笔直。
赵玖玖嘴角一抽，随即不动声色地隐去了脸上的表情。她摇摇头，推回少年的手臂，再次摸向自己的裤兜，从里面摸出一个明黄色的迷你便签本。
......
还好彼时正值盛夏。门外聒噪的蝉鸣驱散了空气中好笑的尴尬。
少年没有回话也没有动作。
“我既然带有笔，同时带着本子也很正常吧......再说了，我只有上小学的时候才喜欢在手上打草稿，小学毕业之后，计算过程就长得手上再也写不下了。”赵玖玖小声嘟囔了一大通，算作是对刚刚驳了少年面子的解释。
少年听完后轻轻笑出了声，但下一秒笑声就被吞了回去。
赵玖玖伸手，将他从那个冰火两重天的中间地带彻底拽进店里。微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再不关门老板要找我们收电费了。”
“抱歉。”
少年乖顺地坐在角落里的座位上，手上拿着那张写有赵玖玖电话和姓名的纸条，静静垂着头。
不一会儿，赵玖玖捧着两杯珍珠奶茶坐在了他对面。
“你在扮演思想者吗？”
少年回过神，抬头微微晃了晃脑袋，神情莫名令赵玖玖联想到暴雨后田野上的稻草人。
赵玖玖将奶茶和吸管一并推过去，“给，珍珠奶茶。”
大概过去好几秒，他才在赵玖玖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撕开了吸管包装。
“你生气了吗？我前面的话只是在跟你开玩笑。”赵玖玖下意识地打起了直球。
少年抬眼，认真地跟赵玖玖对视。“没有生气。”他说。说完便低头专心喝奶茶。
没办法，赵玖玖只好努力挑起话题。
“你之前来过这家店吗？我经常来，不过好像没怎么碰到过你。对了，我也是一中的。”
的确是，但已经是以前的事了。赵玖玖好像不知不觉陷入了恶趣味的漩涡，谎言在嘴巴开合间自然地流淌出来。
少年抬眼，再次对视时目光恢复了最初的凌厉。赵玖玖被盯得有些心虚，赶忙嘬起珍珠。
“我住校，平时很少有机会来这条街上。你也是一中的，你是高几的？”
赵玖玖暗自心惊，她怀疑他先前一个劲吸珍珠就是在为此刻这一串连珠炮做准备。然而谎言推着谎言，赵玖玖的胆量就像滚雪球那样不断膨大。
“我是高三的。今天学校里不是在搞活动吗，我偷偷跑出来买吃的。你呢，你也是高三的吗？”
“不是，我是高一的。听说今天的活动对我们也有帮助，我就从家里过来了。”
“那你参加完觉得有帮助吗？”赵玖玖心想，看来这位同学是名认真上进的好学生，调研一下“用户反馈”也不错，还能顺势岔开话题。
“没有。”少年回答得斩钉截铁，赵玖玖甚至从中读出了一丝咬牙切齿。
“那你呢，你觉得有帮助吗？”赵玖玖还没来得及追问“为什么”，他就把问题抛回给赵玖玖。
赵玖玖非常坦诚地回答道：“嗯，多少有点吧。虽然选专业某种层面上就跟抽盲盒似的，你很难知道抽到的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但提前向有切身经验的人了解一些信息，就好比抽之前有内部人员给你秘密提示，说不定能排除一些错误选项呢。”
“万一这个内部人员胡说八道呢？”
“应该没人这么缺德吧。”赵玖玖一手摇晃奶茶，一手托腮，正闲适地看着街景。她没注意到此时少年的目光正死死聚焦在她的脑袋上。如果眼神能发射子弹，估计这会儿赵玖玖已经早登极乐。
“我要走了。”少年利落地起身，伴随着椅脚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赵玖玖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估计自习快要结束了。”明明话语内容是善意劝告，赵玖玖却听出了讥讽。
“哦，好，谢谢你。”
少年一手拿起奶茶，一手将折好的纸条塞进裤兜，转身就要离开。
赵玖玖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顿了顿脚步，飞快地偏了一下头，留给赵玖玖一道锋利的余光和一句不带感情的自我介绍。
“李一。一二三四五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