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玖玖扶额，双目紧闭，表情扭曲。

    她想起来了。

    她把抹布拿回摊位后，整个人失魂落魄，于是跟队友打完招呼，便窝在角落里的位置上，假作看书、实则发呆。她趴在书上，目光空洞地落在一行行文字上，十几分钟过去，一页没翻。

    直到一只白皙洁净的手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手指点在赵玖玖趴着的那一页的标题上，和手指一起落下的，还有少年微微颤抖的声音。

    “心理学真的可以看穿别人内心的想法吗？”

    赵玖玖没有抬头，那是一本市面上非常火爆的心理学畅销书，鼓吹“微表情解读”这样的伪心理学概念，被他们拿来当作科普的反面教材。

    但赵玖玖现在心情很差，没有力气跟他一本正经地娓娓道来。

    她微微支起身体，一手托腮，一手指着书上那张彩绘人脸插图。

    她的手指移动到人脸上嘴唇的位置，“是的，比如通过你刚刚提问的语气和内容，我就可以推测出，你要么心怀恐惧、害怕被人发现某个内心深处的隐秘想法，要么正在为无法理解某个人感到焦虑。”

    其实这是一句毫无指向性的废话，不少三流的算命用的就是这种套路。但少年提问的语气很认真，说不定会被她唬住。赵玖玖在心底窃笑，没注意到少年原本舒展的手指攥成了拳头。

    她正准备抬头看他。少年突然被强行拽到旁边。

    “同学，你对心理学感兴趣吗？”

    “所谓‘读心’是非常典型的伪科学概念，刚刚那位学姐的说法就是非常经典的话术，你可千万别被骗了哦。”

    “学科意义上的心理学，指的是通过科学的研究方法，去探究人的大脑、心理、行为等等的一门科学。所谓科学的研究方法，......”

    胡溪和陈思源的声音传过来，一唱一和，非常默契。

    赵玖玖突然无比烦躁，她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我去买杯喝的”。

    于是她错过了少年后来的回答，也错过了他追过来的目光。

    他说：“可是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赵玖玖痛苦地睁开眼睛。

    在她回忆的时候，她领悟了什么是文学上的通感。

    她明明回想的是少年的声音，脑海中却浮现出李一的脸。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听出来李一的声音呢？赵玖玖非常懊恼。

    看完微信消息，赵玖玖没了胃口。

    她放下筷子，抓起手机，胡乱抛出一句“我去上个厕所啊”便起身离开。

    陈思源在她身后喊道：“你去哪上厕所啊，店里不是有吗？”

    “我去找个干净的。”

    “你去哪找啊？”

    两个人声音不小，尤其是赵玖玖那句话。她话音刚落老板娘怨愤的目光便直射过来，为了自证清白，老板娘甚至钻进厕所连续按了三次冲水按钮。

    水流冲刷的仿佛是胡溪脆弱的脸皮，她连抽好几张餐巾纸擦汗，哪怕脸上一滴汗也没有。

    “你没发现玖玖特别喜欢胡说八道吗？”陈思源吐槽道。

    看着陈思源气鼓鼓的样子，胡溪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错，她经常给我一种“人机”感。”

    “什么意思？”

    “嗯......比如说，大家正在一起做某件事，进展得好好的，她会突然来一句：‘我没电了，先去充会儿电’，类似这种感觉。”

    陈思源似懂非懂：“虽然没有完全get到，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你别说，她打游戏的时候真的很像人机，好几次对面直接跳过她、先来打后面的我，果然最高级的防御就是直面敌人。”

    “你这是夸她还是骂她？”胡溪哈哈大笑。

    人机赵玖玖遇事不决的时候习惯来杯奶茶，在奶茶被发明出来之前，是去小卖部来瓶娃哈哈。

    去奶茶店的路上，赵玖玖在炒粉摊碰见了周绍文。

    周绍文神色如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赵玖玖心生敬佩，她心想，如果自己有周绍文那样宠辱不惊的心态，肯定能丝滑地混进一中。

    不对不对，思路歪了，怎么就想着要混进去了，现在要思考的是如何成功拒绝李一，同时不被发现自己撒了谎。

    果然，一个谎言要用一万个谎言来圆。赵玖玖绝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你们不是去聚餐了吗？”周绍文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在赵玖玖斜后方说道。

    赵玖玖转过头看他，一脸苦大仇深。

    “额......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赵玖玖不确定周绍文是不是只是客套一句，但她向来很擅长顺杆子往上爬。于是两个人一起走上了去奶茶店的路。

    这一次赵玖玖记起了要跟胡溪和陈思源报备，她在三人群里发消息：我去买奶茶啦~你们不用等我！饭钱回去A你们~

    屏幕那头的胡溪和陈思源满心无语：一天两杯，她不怕得糖尿病吗？

    “你很少喝奶茶吧？”赵玖玖没话找话。

    “没有，其实我经常喝。”周绍文回答道。

    这让赵玖玖有些意外，她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那看来我还不太了解你。”

    周绍文听完笑了一声。赵玖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些微妙，赶忙解释：“我可没有那种暧昧的意思。”

    “我知道，”周绍文轻轻笑道，“是我还没习惯你的语出惊人。”

    他可真成熟，赵玖玖心想。

    “什么事让你这么烦恼，和今天白天的事有关吗？”周绍文开门见山地问道。

    “算是吧......”赵玖玖一边组织语言，一边絮絮叨叨地向周绍文诉说。虽然赵玖玖很信任周绍文，但还是略去了那些有点微妙的部分，只是告诉周绍文，自己白天在摊位上说错话误导了某个一中学生，没想到那个学生一路跟着自己来到了校外，甚至借机报复她，而她对此全然无知。现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不确定自己是该干脆地揭开彼此的假面，还是用更委婉的方式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你说的是今天白天那个美少年吧？”

    “用美少年来形容未免太夸张了吧。”赵玖玖嘴上吐槽，脑海里却描摹起李一的眉眼，确实眉清目秀的，现在的小孩长得可真好看。

    赵玖玖本来想模糊掉李一的身份，没想到周绍文一上来就戳破了赵玖玖的遮羞布。

    “你怎么确定他是去报复你的？也许只是意外呢。说实话他看上去不像那种会偷偷使坏的小男孩。”

    赵玖玖陷入沉默，其实她很认同周绍文的推测，认真回想的话，李一在奶茶店里和她置气的样子更像是用恼怒掩饰慌张，他在自习课上开小差的样子也全然不见轻浮，更像是一个可怜的学渣。

    “或许你可以开诚布公地和他聊聊。毕竟率真是你的长处。”

    “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

    后来周绍文没有接受赵玖玖请客喝奶茶的邀请，他表示自己在做身材管理，陪赵玖玖走到奶茶店便折返了。

    好难懂的一个人，赵玖玖心想，还好李一看起来比周绍文简单多了，不然指不定有多棘手呢。

    说起来，赵玖玖和周绍旻的关系称得上是戏剧性。

    早在周绍文转专业到心理系之前，他们就在公共选修课上认识了。

    那是一门心理系开设的公选课，因为方向很冷门所以选课的人并不多。

    平理的老师们很爱设置小组作业这种考核方式。于是第一节课上，靠着就近原则，赵玖玖和她周围的四名同学一起组了队。

    课后大家面对面建群，在群里相互自我介绍。

    看到赵玖玖来自心理系，大家纷纷表示“可以抱大腿咯”。

    赵玖玖发了一个冒汗的可爱表情包，屏幕后的本人也真情实感地冒了汗，她推脱了两句就在群里隐了身，生怕大家是认真的。

    然而除了想“抱大腿”的，似乎也有人真心实意对她的专业感到好奇。赵玖玖没在群里回复，那个人就跑来加她的微信。

    那个人就是周绍文。

    后来周绍文时常找赵玖玖借书、问问题，赵玖玖一度怀疑他对自己有意思。

    直到有一次周绍文找赵玖玖借她大一时的课本《实验心理学》，还回来时，赵玖玖在书页里翻到一张夹得很深的证件照。照片右上角被人为地钻了一个细细的孔，小孔边缘像是被仔细打磨过，十分平整。孔上系了一根细细的黑线，照片就这样被人很用心地做成了一个朴拙的书签。

    证件照上的人自然不是周绍文，那是一个装着正装的年轻男性。

    赵玖玖不认识。但她隐隐觉得这枚书签也许不是一件适合被遗漏的东西。

    于是她在周绍文下一次向她借书时将那枚书签偷偷夹了进去。

    书还回来时，书签已经不在了。

    赵玖玖还记得那本书是她大一时学得很痛苦的《生理学实验》，归根结底人不过是由一堆器官构成的□□，然而□□能够被拆解分析，人脑袋里装的东西却始终成谜。哪怕距离心理学作为一门独立科学诞生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人心也依然难解。

    这件事最终成为赵玖玖和周绍文之间一桩滚烫的秘密，谁也不敢触及，谁也无法忘记。

    从奶茶店离开前周绍文对赵玖玖说：“说实话，我很期待后续的故事。”

    故事？赵玖玖对周绍文看戏的心态很不满。

    但这句话确实让她的心痒痒的。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仿佛康庄大道上生出一条迷人的小径，吸引着赵玖玖走进去。

    里面会有怎样的风景呢？好奇心在她的心里疯狂地滋生。